老兵不死

人生已过半程，回首往事，需要感谢命运。我托生于一个虽不富裕但绝不困顿的家庭，一路无风无雨地完成学业、步入社会、组建小家庭。在少年、青年阶段，我总体上是顺利的，即使人生暂时遇挫，也会在自己努力、家人扶持、朋友帮助之下走出困境。需要感谢时代，虽然也眼见、耳闻甚至亲身经历过诸多不公，但整体而言，朝气蓬勃的80年代、经济繁荣的90及00年代，基本伴随了我学业及事业成长的全过程。在人生的前半段，我深信自己与这个时代是同呼吸、共命运的，我终将成为时代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不是最好的时代，却正在通往一个更好的时代。

当《合同法》颁布时，我发自内心地为之喜悦，因为这标志着建国五十年后，中国终于有了一部统一的、合格的《合同法》。当《物权法》颁布时，我为之鼓与呼，在各种场合加以宣传、普及，因为我觉得，物权的保护，意味着中国社会终于将进入市民社会，基本等同于终极意义上的法治社会。当中国加入WTO时，身边的朋友大都从经济角度出发，认为将给中国带来极大机遇，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中国自此进入正常的国际秩序，需要遵守正常的国际规则，由此可以倒逼国内进一步改革，革除种种弊端。可以说，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每一天都是充满希望的，我以为，这个时代会越来越好。

然而，我发现自己错了。

《合同法》因为只涉及到“术”的层面，故而其还一直在执行，但精通《合同法》也未必能打赢官司。《物权法》已经关乎“道”（道路）、”体“（政体），其在制定的过程中就数度难产，颁布之后迅速沦为了厕纸，时至今日已无人提及。至于加入WTO，没料到中国政府将全套规则玩到风生水起，各种原有弊端非但不被改正，反而成了国家特色被进一步强化。

法律是“术”，由“术”而入“道”，曾是我不可动摇的信仰，然而，当“市民社会”成为敏感词，当法治只剩一地鸡毛，我终于想明白了，时代变了，或者说，镀在时代表面的那层金漆，开始掉皮了。无论之前是真的相信，还是自我感动，此时此刻残酷的现实终于显露了出来，这不是我的国。

我曾在天涯写过文章，为了避开敏感词而战战兢兢的心情，让我记忆犹新。后来转至QQ，审查相对宽松些。我本来也不是以文为生的人，一年到头也写不了几个字，忍一忍也能过去。但是，自从2020年疫情开始后，网上一片乌烟瘴气，让人不得不确信，“简中互联网已经沦为了大粪坑”的说法实在没错。

于世间、于互联网而言，我只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存在，但于我自己而言，对自由的思考与言说越来越有着一种执念，不容剥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走吧。

老兵不死，只会渐渐隐去。说的是倔强，一如死后双眼悬于国门的伍子胥。

老兵不死，只能渐渐隐去。说的是无奈，一如怀沙沉江的屈原。

去国怀乡，万般滋味在心头。想起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的最后，曾经叱诧风云的陆先生从大陆过香港海关，孑然一身，只有一口皮箱相随。看着海关关员例行公事却又肆无忌惮地给自己搜身，陆先生神情萧索，眼中透出几许落寞，几许狼狈……

后记：

本文最初并非专门为马特市“新人打卡”而写。新冠疫情起后，各种焦虑、困顿之下，我决定远离国内网络这片是非之地，另找一个可以自由言说和交流的地方，也有点避祸桃源的意思吧，心中有所感悟，于是有了上面的文字。

曾经心血来潮地google中文写作平台，这才第一次知道了“马特市”。进来后一看，只觉得眼花缭乱，人多，文章更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进退。犹豫了很久，也不能下定决心去注册，犹如已经飞倦了的鸟儿，长时间无枝可依之后猛然发现一棵大树，却不知道是否能将其作为自己栖身之所，此种彷徨与患得患失，实不堪与人说。

当然，我最终还是进入了马特市。我的想法也很简单：

1、希望这里真的是一个避风港，除了文责自负之外，无需其他审查与自我审查。

2、希望自己能自此更勤奋些，天南海北，鸡毛蒜皮，但凡想到了，就写出来。

3、我实在没有什么笔力写出好文章。即使是在马特市，好文章也是多如繁星，如果我写的东西能被人看到，我已觉得这是莫大善缘；若能有一二友人应和，则更是不胜之喜。当然，哪怕湮灭无闻，至不济我也可以把所写文章当作自己思考的一个记录。总之，常怀感恩之心。

这不是一篇合格的“新人打卡”文，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住下来。

（封面照片来自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