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之梦

当下移民问题成了世界热点。不要以为，由不发达地区移民欧美，是唯一的移民流向；今天的世界人口格局，恰恰主要是欧洲人大举移民世界各地的结果。而且也不要忽略了，中国也是为世界提供了大量移民的国家之一。可见，移民问题几乎涉及世界各大民族。

殖民的移民

人类的殖民从什么时候开始？300年以前？说得太晚了，至少也是一万年以前！亚洲人跨过白令海峡移民美洲是什么时候？最近有人举出证据，说那种事两万年之前就开始了。

不过，太遥远的年代过于朦胧，不能用来说明今天的问题。对今天的世界影响至大的早期殖民，通常会追溯到西班牙人开辟新大陆；那些跟着或者尾随哥伦布来到新大陆的人，并没有都返回欧洲，有一些就在美洲住下了，他们成为新大陆的首批殖民者。

殖民与其他形式的移民有何不同呢？殖民有如下特点：

1） 殖民来源地或母国通常有海外拓殖的国家目标。

2） 殖民地通常是母国新征服或者占有的地域。

3） 殖民者面临较大风险，通常依赖于母国有组织的援助。

殖民者中当然不乏明火执仗的强盗，最著名者就是西班牙的科尔特斯与皮萨罗，他们分别组织了开辟墨西哥殖民地与秘鲁殖民地的远征，其惊险万分的故事已成为殖民史上最瑰丽的传奇。尤其是皮萨罗（1471—1541），他以区区3艘战船、177人、27匹马的兵力，奇迹般地征服了地跨千里、人口600万的印加帝国，至今令人难以置信。这一类的传奇包含了多少血淋淋的毁灭，可想而知。正是这一类的殖民故事给人留下一种印象，似乎殖民者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强盗。实际情况当然并非完全如此。

许多现代人一边愤怒地控诉着殖民者的罪恶，一边对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美国以及拉美各国给以最善意的祝福。殊不知，今天这些国家的存在，正是早期殖民者拓殖的结果。该记住拓殖者们的丰功伟绩，还是录下他们的累累罪行？比较公平的说法似乎是：殖民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少悲剧，但对世界文明的传播与发展，毕竟作出了十分正面的贡献。如果没有美洲殖民地的开辟，大概不会有后来那种规模的欧洲工业革命，也就没有今天这种高水平的现代工业文明。如果没有欧洲人在非洲的殖民，黑人部落酋长与王公们，或许比今天更威风凛凛；但必定有更多的人，至今还在与野兽的搏斗中求生存。

亦不妨指出，如果没有历代汉人王朝有意识地向荒蛮的边陲地带殖民，尤其是向东北与西北地区殖民，没有那样多汉人离乡背井“走西口”或者“闯关东”，今天就不会拥有具有相当开发程度的边境地区。更不必说，如果没有大陆向台湾的长期殖民，今天，就不会有“台湾省”一说了，还不知那里挂的是哪国的旗帜！

一边继承着心满意足的一切，一边又深怀怨恨地控诉殖民，是一种特殊的精神分裂症；许多现代人恰恰惯于陷入这种精神分裂症而不自知！

殖民者的旅途，多半不是想象中的那样，铺满了鲜花与黄金，恐怕更多的是鲜血、瘟疫、煎熬与死亡。如果不是这样，哥伦布队伍中的船员就不会几次要将哥伦布丢下海去，然后返航；1620年开往北美的“五月花号”上的102名英国人，就不会到第二年有一半以上的人命丧异乡。

我们这个星球上有两个人类，其中一个安于在家乡坐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懵懵懂懂地等待着老天爷的恩典；另一个不甘心在一个山穷水尽之地坐以待毙，宁可铤而走险，远赴异乡，将自己以及后代交给那不测的命运。人类文明的进步，主要应归功于后者的贡献。但这两个人类的分野与不同付出、不同命运，有多少现代人放在心上呢？

圆梦的移民

当先民们——包括原住民与殖民者——筚路蓝缕，开辟了宜居的家园，就有络绎不绝的移民接踵而来。或许，不少移民仅仅是寻求一个生存之地，那些九死一生的流亡者、或者被流放的罪徒就是如此。但肯定有一些移民怀有更美好的憧憬，他们心中有一个似锦的梦想，移民之路就是对圆梦的渴求与追踪铺就的。

为什么不满怀梦想呢？对于未来之境心怀美好想象与期待，这正是人类的本能。没有这种本能，五万年前的人类就不会走出非洲了。移民们所期待的，可能是创建一个农场、开垦一片土地、开发一种技术、获取一个学位、谋得一个官职，或者仅仅是觅得一个安身之所；无论高低贵贱，都是每个人心中的梦。如果没有这个梦，或许他根本就不会离乡背井、远涉重洋了。对于每个人来说，能否实现梦想，当然不是无所谓的。对于圆梦的追求，必然是移民生涯中最重要的事情。

美国总统肯尼迪的祖父，是一个穷愁潦倒的爱尔兰移民，他的梦想就是要让自己的子孙混得有头有脸；肯尼迪圆了他的这个梦。英国作家潘恩，移民北美的梦想就是要寻找人类的伊甸园——一个自由、平等、理性的国度；带着这个梦想，他以罕有的热情投身美国革命，差一点进入了开国元勋们的“万神殿”；正是革命圆了他的梦。李昌钰在台湾度过他的早年，那时他梦想成为一名侦探；他在美国圆了这个梦，他的生平在美国已经成为传奇。中国贪官移民美国也有一个梦：在那里筑就一个再无风险的福窝，与家人或者情人一起享受终生。如果哪一天王岐山的人从天而降，他的梦就碎了。

最后这个例子表明，移民的梦也可以很鄙俗。不过，更多移民的梦包含着高尚的、至少是正当合理的追求；正是这些人的圆梦之路，谱写了移民们光辉灿烂的奋斗史。你能说，这些奋斗史不正好编织成人类文明史的精彩篇章吗？

在近现代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最激动人心的移民梦，无疑是去美国的移民之梦，主要是它构成了当代世界最风行的一个词：美国梦。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统计过，占多大比例的人圆了美国梦。能肯定的是，正是无数力争去圆、或者已经圆了美国梦的人，在推动着美国的发展，让美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块生机勃勃的实验之地。

欧美之外的移民目的地，在人们心中就不那么光彩夺目了，但同样铸造着移民们的圆梦故事。就是东南亚这种并不发达之地，也激发了不少华人的移民梦想。肯定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那片“蛮夷”之地圆了自己的梦；否则，就不会有那样多南洋华侨为筹集革命款项的孙中山慷慨解囊，也不会有关于南洋富商的种种想象。至少，陈嘉庚的人生故事，为去南洋的移民提供了辉煌的成功范例。

难民的移民

当年的李政道、杨振宁与今天的宋彬彬、杨澜、薄瓜瓜等人的移民之路，当然堆满了鲜花，让许多人羡慕得垂涎欲滴。但这只是移民中的少数幸运儿，更多的移民走的不过是逃亡之路，不过是上演着现代的出埃及记。这些人的不幸，织就了一个令人恐怖的词：难民。今天，如果哪一天的电视屏幕上不出现难民苦难的画面，那一天就算是一个稀罕的吉利日子。难民的苦难深重到什么地步，就可想而知了。

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可能有难民。由摩西带领走出埃及的那群犹太人，就全都是难民。有种种原因造成难民：自然灾害、战争、瘟疫、政治迫害、种族歧视、宗教纷争等等。在正常的情况下，一个文明国家不至于完全排斥难民，尽管接纳难民的能力与意愿各有不同。

但今天的穆斯林难民情况十分特殊，至少涉及如下三个问题：

首先，很多穆斯林难民源于战乱，例如伊拉克、叙利亚、也门、阿富汗、利比亚、索马里、南苏丹、尼日利亚等国的难民就是如此。一个流行的逻辑是：难民的苦难源于战争，是战争种下罪恶，战争发动者是祸首。依此逻辑，小布什应对阿富汗、伊拉克的难民负责；反对巴沙尔的起义民众应对叙利亚难民负责；卡扎菲的对手应对利比亚的难民负责……。依同样的逻辑，列宁应对十月革命后俄罗斯的难民负责；卡斯特罗应对古巴的难民负责。那么，导致战争或革命的塔利班、萨达姆、巴沙尔、卡扎菲、沙皇、巴蒂斯塔又该负什么责任呢？

其次，穆斯林难民中包含恐怖分子，致使接收这些难民的国家面临巨大威胁。并非任何国家的难民及任何时代的穆斯林难民，都包含恐怖分子。今天确实是遇到了一个很特殊的问题，没有人有万全之策。但对于一个文明国家来说，为人道义务而承担风险是一种道义责任，除了尽力而为之外，别无选择。

最后，穆斯林难民数量之大非同小可，即使不考虑恐怖威胁，也是难以接受的。目前欧洲国家正是面临这一困境，似乎没有人知道出路何在。全部接收逃向欧美的所有穆斯林难民，肯定不是办法，那样做的唯一后果是，一些伊斯兰国家的人会走光！愿意做大善人的默克尔固然精神可嘉，但未免抱负太大了。

由此看来，穆斯林难民的问题，在多少年内都将是欧美国家的难题。那么，难民为什么不涌向俄罗斯、中国、朝鲜呢？这些国家是否有一些特殊经验可为欧美借鉴呢？

特朗普与移民

特朗普不喜欢移民，这不是什么秘密，在竞选中他将最难听的话都说到头了。他的理由是：移民中有恐怖分子，而且移民抢了美国人的饭碗。这两条理由都不全错，肯定还有不少国家也因类似的理由而不喜欢移民，只是未必明白说出口罢了。特朗普胜选了，可见有足够多的美国人认同他的观点。上台伊始，特朗普就发布所谓禁穆令，尽管抗议声一片，但他未必会知难而退。这对于美国是祸还是福？

极端的反移民政策会有某些正面效果，这一点比较清楚；至于负面后果，就不那么显而易见，而这恰好是最值得关注的。

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首先有害于美国的人才资源。“美国是一个移民的国家”，这种理由太一般，说不动像特朗普这样很实际的美国人。特朗普本人就是德国移民的后代，而且娶了移民，还不只一次；居然还如此极端地反移民，用一句中国人的话来说，这叫做忘本！你当然完全可以不可怜移民——我们现在谈的就是冷冰冰的功利而非道义——但总该顾及一下与之利益攸关的人，例如苹果、微软、谷歌、脸书之类的科技巨头，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手下一批顶尖专家，依特朗普的禁穆令得马上走人了。

在这件事上，科技巨头们少有地团结一致，竟然联合了全美97家科技公司，向法院提交了陈述书。这里边没有什么道义高调，完全是一种很简单的利益算计：让苹果这样巨型公司停止运转一天，其损失将非常可观；如果许多这样的公司歇业一段时间，给美国带来的损失将不可承受。你自作孽啊，谁都可聘，怎么一定要聘中东人呢？但苹果的灵魂就是叙利亚移民乔布斯，你还能把乔布斯们都赶走？

就算科技巨头们没有聘一个穆斯林，还有其他72个行业，也不是每个岗位都是随时可以替换的。如果特朗普的一个非常满意的贴身仆从恰好是中东人，你是否也要立即将他赶走？就算特朗普只是想折腾一段时间，然后恢复常态，经此折腾之后的美国，还会是人们心中最向往的地方吗？多少年以来，美国的成功就是汇集天下英才而用之，一个由特朗普掌舵的美国，还能吸引天下英才吗？

从道义的角度看，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就更不可取，它特别损害美国的软实力。奥巴马在告别白宫时表示，如果事关美国的价值观，他今后仍然将仗义执言。奥巴马或许不是很强有力的总统，但他对价值观的看重与真诚，是十分难得的。由美国国父们倡导、已经成为美国立国之本的价值观，不就是强调对自由权利的保护、平等发展的机会、多元文化的共存、不同民族之间的互相包容吗？正是这些东西，造成了美国的团结、繁荣与强大，它们比单纯的几个金元的利益计较更重要。踏上美国国土的移民，在纽约港口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尊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不正是由那个自由火炬所象征的原则，将无数移民吸引而来吗？美国曾经被普遍认为是最平等包容的国度，被看作是坚守道义原则的标杆。但从特朗普进入白宫的那一天起，人们的上述看法就动摇了。特朗普将如何让全世界恢复对美国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