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十年後的母親一封信

Dear 月月

信件的開頭就這樣稱呼妳，是妳喜歡的嗎？我以為妳喜歡這樣，因為妳似乎不喜歡我們任何一個孩子叫妳「媽媽」。這樣的角色對妳還說太沉重了嗎？老實說，那些不快樂的記憶裡，我也曾想過假如自己不是你們的孩子，又或者，假如自己根本沒有出生過，那會怎樣？我會更好嗎？也興許會更壞嗎？

這些疑問，大概自從我國中過後，我老早就沒再想過了。我不再覺得想自殺、也不再覺得假如姑姑是我的母親該有多好？甚至，有更多的時刻，我覺得活著真好，我不想死了。謝謝妳，生下我，不過，決定怎麼活已經是我自己的事了。

接下來，想說的話對妳來說可能會有點刺耳，請先原諒我想說的，因為我不想再用虛假的情感隱藏自己在妳我之間想修好的那些。

妳曾說：「是我讓妳生，我就有辦法讓妳死。」我長大了，所以知道妳也是沒想太多就說出這句話，我們誰也別怪誰，但我仍想和妳說：「我們都管管自己的嘴，別再說出傷害自己想愛的人的話了，好嗎？」我不能要求妳，所以，盡量自己去做到。這些年，妳常說我是家裡脾氣最好的。但是，其實妳知道嗎？我也會有脾氣不好，想發脾氣的時候，只是我怕自己後悔，所以寧願被氣，然後躲起來哭。

問我怕後悔什麼？我不是怕自己承擔不起那個所謂的「孝」字，因為我並不真正在乎這是俗定義出來的什麼。每一次妳說：「那個誰誰誰的女兒或兒子好孝順。」並露出希望我們也能做出什麼能夠端上檯面去告訴親友自己也被孩子這樣愛著的神情，老實說，我很為難。

不是因為我做不到，而是因為我並不想因為想表現出孝，所以表演出孝。妳也希望我們之間是依著真心對待彼此的吧！但我也有自己會害怕的事，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害怕自己因病死掉，現在則是有點會怕死，因為每每想到我和妳之間好像還有著那麼一丁點什麼的遺憾，我不想這麼早死掉，在我們修好以前，都請好好活著好嗎？我也會害怕妳老，尤其是這些年，我看著妳的相片，妳的臉龐都覺得妳真的老了，老到都快放棄自己了，可是妳也才五十幾歲，不該老得這麼快！如果妳是我的孩子，我大概會很生氣妳如此不愛惜自己，然後把妳拖去看牙齒。

說到牙齒，妳放棄了嗎？抱歉，我都快放棄了，每次想到和妳聊看牙的事，妳不是迴避就是生氣，妳的固執，我的堅持，我真是遺傳到妳了嗎？為了這事我們硬碰硬好幾回，我告訴自己：「就別再介入屬於妳的課題了吧！」可是，妳是我的母親，我常放不下，又不能將妳打昏帶去，所以，就先這樣吧依著妳吧，至少，我們不會因此吵得不可開交，感情還不至於像牙那樣爛到牙根，但這樣真的好嗎？妳常說妳會做惡夢，我的惡夢就是妳不在了怎麼辦？請好好照顧自己。

因緣際會下，妳終於知道了我生了一場大病的事，妳冷冷地告訴姊姊、哥哥說：「好啊！你們都把我當局外人。」抱歉，讓妳有這樣的感受，我多麼希望這事是由我自己親口告訴妳，我也希望我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圈內人，現在我認為已經是了，妳覺得呢？

我常常在想著妳對我是什麼情感，想著想著，有時我會很痛苦，也會開始產生一些期待，但我不想要自己那樣「等」，正如同妳說過的：「自己不想再等了，等了一輩子。」我不希望自己的一輩子是那樣度過。

我想過：「妳愛我嗎？」所以，我對妳說：「我愛妳。」我想過：「妳知道我曾因為妳對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很受傷嗎？」，所以，我和不快樂的妳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我們擁有的是現在，人都會改變，過去如何，不代表我們現在不能好好地過。」我想過：「妳幸福嗎？」，所以，我抱住了總是覺得自己最不幸的妳。妳可知道，我真的好想愛妳，好想大方地叫妳媽媽，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愛，也不是那麼勇敢，於是，只能繼續踉蹌地朝妳走去，希望能學會一點什麼。

這一輩子妳受過許多辛苦的事，我們都知道。但不是小時候就真正地明白了，是隨著慢慢長大，自己好似也受過好多苦，才知道妳到底在說什麼，可是，「苦」這件事其實說起來有一點主觀，人生中會遇到的事，有時我們沒辦法自己完全去控制，即便很努力了還是有可能走偏、走歪，走去自己沒預料到或不想要的方向去，但是，轉變心態會讓自己好過些。

妳總是會說：「全家妳最勇敢。」我希望我們一樣勇敢，妳這樣一昧地只管先肯定他人，而刻意貶低自己的言詞好似自己對於自己的人生沒有責任。我們都是為著自己愛的人才一點一滴變勇敢的對嗎？我愛妳，莫非妳可以很直接地說對於人世上的任何人都不愛？我希望在這世界上仍有妳眷戀的人、妳喜歡的事，妳愛吃的美食或令妳曾感動過一刻的美景，因為，我相信那些會幫我留住妳，我這麼說，代表我真沒用對吧！我會讓自己的病快好起來，讓自己有用一點，妳也要加油！

十年後，到底有多遠？相信到時候的我們都還好好地活著，興許在家裡、也許在外婆家、又或者我們可能在一家妳喜歡的旅店，到時候的我們已能心無芥蒂地聊著自己真實的人生了嗎？我不想缺席妳的生命，也不想讓妳經常總是那樣輕描淡寫地成為我人生的過客，請不要輕易放過彼此好嗎？這一輩子，註定做母女，我不會說我們上輩子是互相欠債，我想大概是上輩子積了陰德，讓我們要受著那樣深的羈絆。

愛很難，十年後，我學會了嗎？我們沒有誰比誰會愛人，我想只是差別在我們誰比較想要用力去愛上對方。可是，這麼「用力想愛」的我們，用對了方法嗎？在妳身上我學會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愛要用對方也能接受的方式去愛，否則就只是互相傷害罷了。

妳可能會覺得自己對丈夫和孩子付出了很多，為什麼我們卻經常不在身邊？那些曾被扭曲的愛讓我們都產生了矛盾、恐懼、猶豫和逃避，我想妳也是。所以，最後那個家，一個人也不剩了。可是，離開的，並不代表不會回來，東西壞掉了，不代表修好不能完好如初，如今那些想回來的，請都別再趕走對方，我們不能用著過去的想法或不願做出任何改變，就奢望生命自動變成想要的樣子，連想中樂透，都要先去買樂透，不曾買過樂透彩的人，怎麼可能中獎？

我生病的事情，不知道妳是怎麼想的，即便我有時會好奇自己的母親能否對於孩子有些疼惜，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妳愛我，但絕對不是用憐憫或同情的方式，因為當我發現自己對於妳有些時候產生了這樣的感受，我會感到很沉重，因為我貪心地希望對於母愛的一切是更單純的。無論如何，請妳都別擔心，因為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抹乾那些我們曾流過的眼淚，回想起，過去幾個十年大概也能想起一些有過一起歡笑的時刻？寫著這封信，發現原來對妳，我還真的有許多想說的話，只是我們的心都傷過，關起門過。叩叩叩，開門好嗎？

「媽媽，我現在人在醫院，被告知等等十點多我要出發準備去動一個小手術了，別擔心喔，會好好的。我也才不想讓妳只是當我生命中的圈外人，我已經把門打開，妳要進來嗎？」

擱著這封可能十年後還不知道有沒有勇氣拿給妳的信，我把手機的line打開來，如同往常那樣傳了：「健康、平安、愛妳」和幾張可愛的貼圖給妳，我的情感妳收到了嗎？我想妳現在還是不知道，因為那樣簡短的文字沒有越過心裡的坎、刮去內心的疙瘩，我們誰也無法真正懂的！說得太少，也做得太少，只是想了太多，請再容我多想：妳一定要好好的，愛妳。

愛妳的女兒 2021/11/26

【封面是我偷拍下妳的一張照片。妳不用在這裡幫我拍手按讚沒關係，因為我知道妳不會註冊。等到有一天，妳有了這樣的心意，直接告訴我：「我覺得妳很棒。」這樣就好了，老實說，我一直很希望收到妳對我真真切切的肯定。】

有血緣的不一定能成為家人，但是互相珍惜愛護的人，一定可以。— 《以家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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