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燒山
在台灣一提到燒山,浮現在我腦海中的不外乎小時候與父母途經山路之際,我會詢問遠方為什麼冒煙,而開車的父親總會回答:「大概是有人違法在燒垃圾。」山上的火苗因而在我心中與垃圾畫上等號,看見裊裊升起的黑煙總會想像有人獨站在深山中五顏六色的垃圾堆上,緩緩點燃一根火柴。
直到前來京都求學,我才知道燒山也可以是一件浪漫的事。
為了把握生活在這座古都的每一瞬間,我報名了學校的祭典志工社團。團隊的第一個任務是需要練習將近一週的地方神社祭典,因此我謊稱課業繁忙不克參與。幾個月後當我幾乎忘了自己是社團的一員,手機信箱出現了第二個任務──協助五山送火,只需要一個下午,更重要的是不用早起。
每年8月16日晚間的盂蘭盆節尾聲,環繞京都的五座山會分別被點燃「大文字、妙字與法字、船形、左大文字、鳥居形」的大型篝火,將死者的亡靈送往彼世。志工的集合地點是與銀閣寺相鄰的八神社,我騎著腳踏車途經夏季只剩下綠葉的哲學之道,沿路可見身穿浴衣的遊客們坐在茶屋門口吃著糰子。社長簡單說明了當日的行程,接著志工隊伍魚貫進入如意嶽──許多人其實不知道這座山的本名,而是根據篝火的形狀直接稱呼祂為大文字山,彷彿這座山是為了燃燒而誕生。
我們沉默地踩著山道,雖是盛夏山中卻十分清涼,破碎的陽光穿透樹葉照射在初心者如我也能輕鬆應付的山路上。不到一個小時我們抵達了預計要點燃篝火的山腰,眾人各自從背包中拿出準備好的午餐。我與同屬志工社團的朋友坐在可以瞭望京都市區的位置,「啊,看得到平安神宮的鳥居。」「啊,京都塔在那裡。」我們咀嚼著飯糰說。
其後眾人根據指揮前往山腰的各個角落,以接力方式將木材排成大字形,由於木材彷彿軍隊物資般絡繹不絕地被傳遞過來,活動途中幾乎沒有交談的機會,眾人僅以眼神溝通,沉默地完成了任務。擔任志工的福利是可以近距離觀看篝火,然而我與朋友判斷這種距離之下根本看不出文字的形狀,只能看見彼此的影子在烈焰下搖晃,加上我們都不想靠著UNO消磨時間到祭典開始,於是決定提前下山。
晚上我們伙同其他朋友到宿舍頂樓,看著篝火在視野四周的山上逐一被點燃,古戰場中被拿著火把的敵人包圍也是這般光景吧?我彷彿可以聽見行軍的吼叫聲;當然那也有可能是即將離去的亡靈們,充滿感激的道別。
宿舍的學生們都聚集到了此處,夏夜中有人穿著拖鞋有人扛著腳架,暫時因為燒山而被連結了起來。我凝視著距離最近的大文字篝火,想像著有哪團火焰來自我所遞送的木材,想像著下午所經歷的那些觸感,如今也是火光的一部分。我興奮於自己能夠成為祭典的一員,也興奮於將要在這座城市體驗到的一切未來。
奈良同樣也有燒山的慰靈祭典,一月二十五日晚間若草山上會點起壯觀的火焰,範圍不若五山送火壯觀,不過有煙火做為陪襯。若草山腳下遊客們興奮地拿出相機試圖拍下多半會拍攝失敗的煙火,奈良公園的鹿則老神在在地坐在草地上,牠們可能想著人類有時間搞這些事不如多生產一些鹿仙貝。
牠們可能想著人類為什麼要燒山?是為了宣示自己的主權(有一說若草山燒山其實是源自當地東大寺與興福寺的土地紛爭)?還是可以追溯至更古老的時代,人類祖先們團團圍住的篝火?從那刻開始人類就留下了凝視火焰的習慣,只不過形式逐漸盛大。野獸不願靠近點燃中的篝火,此刻的人類更能夠感到安心,更能夠與身邊的人傾吐心事──那個基因與潛意識或許被留存到了今天。
殊不知這些可能只是徒勞,火光下的記憶只會同灰燼被留在原地。
第二年的我不再參與志工活動,改至清水寺門前觀看五山送火。此時已是京都生活的尾聲,心境與一年前截然不同。我站在夜間打燈的清水舞台入口,與周圍的人一同望著遠方山上稀微的火光。燃燒中的大文字已不像去年般伸手可及,夏日的晚風已不像去年般清新。
去年燒山至今我經歷了種種難能可貴,也經歷了種種分崩離析。曾以為這些日子會永遠持續,如今才大夢初醒:相較於這座古都的歷史,我們的經歷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想起開車中的父親,以及藏匿山中的黑煙。不管是試圖焚毀垃圾與記憶,抑或宣告祭典的尾聲,燒山的人總是提醒我們:火光並非永恆,萬物皆有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