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20: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抗戰末期,從上海淪陷區逃難到國民政府統治區的安徽省屯溪市。為什麼是屯溪?因為在抗戰期間,當江浙等東南各省許多大城市相繼淪陷後,位於安徽南部的古鎮屯溪,就成為一些黨政軍機關、文化團體及大中院校緊急遷往的小後方,是東南部抗日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原來只2萬多人口的小鎮,增加到20萬。江浙人之多,市場之繁榮,有戰時「小上海」之稱。但即使是住在這個「小上海」的旅舍,我還是第一次見識了在地上牆上爬滿蛀蟲的糞坑,並必須在那裡方便的恐怖。這似乎是我對短期寄居的屯溪,仍然記得的印象了。
沒有多久,日本投降,二戰結束。我家在屯溪大概只待了兩個月,就遷回勝利後的上海。
到處掛滿了慶祝抗戰勝利的標語,和領袖蔣介石的肖像。市民在狂喜中,迎接重慶國民政府的回歸。重新掌權的國民政府,一方面懲治「漢奸」,另方面也出現大規模的「接收」敵偽資產行動,「接收」後來被形容為「劫收」,因為許多並非敵偽資產的公營或私營機構,也因為在淪陷時期不可避免與汪政府打交道而被「接收」。「接收」是一塊肥肉,不同級別的接收大員是大小肥差。貪污行賄瞬即泛濫,而黑社會也很快恢復活動。淪陷時期上海儘管多數人的生活艱困,但治安和社會秩序良好,黑社會絕跡,戰後似乎一切又都回來了。
回上海後住了大約半年,社會變化太多太快,來不及存入記憶中。記得的事有:當時還在國共合作時期,姑姐李麗蓮和姑丈從延安來上海做統戰工作,聯絡文化界;稱作「法幣」的貨幣開始貶值,房屋的交易用金條;很少見到父親,他在北平和東北有新的工作。大約1946年初,媽媽帶著姐姐和我,遷去北平。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飛機很小,飛行時機身搖晃,我們都嘔吐了。
從住慣了的繁華的上海,移居到古老純樸的城市北平,對我可以說是耳目一新。那時的北平,只有一百多萬人口,是中國末代皇朝的帝都,但自1927年起,這裡已經不是政治中心,也自然不是經濟、文化活躍的城市了。所有的房子仍然是平房,或兩三層的小洋房,因為帝居規定,所有民居不能高過皇宮。那裡風沙和塵土飛揚,遇到下雨天,就是滿街泥濘,故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壞名聲。
但古城卻散發著美麗迷人的氣息。那裡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不像上海或南方那樣天氣變化不測。穿單衣、穿夾衣、穿棉衣,都有一定的時候。城市到處有大樹,也有許多公園,最多人去的公園,是曾經作為皇室們花園的北海。北海有全城最高的白塔。夏天從白塔望下來,全城被大樹濃蔭和湖水籠罩,一片綠色;冬天從白塔望下來,全城又被白雪覆蓋,一片銀白。冬夏都看不到屋瓦和馬路。而秋天,城中有一大片鮮紅,那是香山的紅葉。
北平的居民,純樸而幽默,街上到處都響著「勞駕,勞駕」的聲音,「勞駕」大約就是香港人說的「唔該」之意。馬路上極少路人的爭吵,講話的聲音也不大,不管哪個階層的人,都很有禮貌,相互忍讓似乎已成為人民的生活習慣。這是我在大上海所見不到的。
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市政是怎樣運作的,但大概國民黨並不那麼中央集權,地方應有自治的權限。那時的北平市長是教育家何思源。
我於1946到1948年居住北平,是10歲至12歲的少年,那時的生活,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人文氛圍,一直讓我懷念。十多年後,我到北京找尋過去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到了。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7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