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謊言會自己站起來/《布拉格墓園》
讓我們先從小故事開始說起......
職場菜鳥時期,小明相信誠實為上,凡事據實以報是做事原則,反正做錯了挨罵是正常的,然而奇怪的是看似理所當然的原則,卻讓小明在適應上不斷碰壁。首先,是職稱上的問題。在公司裡有著總公司和分公司上下階層的隱形概念,表面上是平行單位,但實際運作時,總公司的職員卻常因為交派或計畫訂定等因素而存有上級的意味。也因此在與分公司對口交流時,對方很容易用高於小明職位的職稱來稱呼小明,即便小明屢屢更正對方說法卻總是不見其效。再來,對於上級交代事項的進度也是依實際進度回報,甚麼地方有做,甚麼地方沒做到。但納悶的事,明明已經做了不少事,上級卻總是聚焦在未做到的事,甚至質疑小明上班時間都在做甚麼。最後,小明最大的困擾就是名實不符,明明執掌的事情分得很清楚,但上級的想法卻很單純,「反正事情有人做就好。」,這也造成放得下的會放的沒有下限,看不過去的會攬下很多事情,But no one cares.
時間會改變一個人,這句話並沒有說錯。漸漸地,小明開始習慣這樣的組織文化,或者說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一件事情。首先,以職稱來說,分公司的對口可能只是為免麻煩,畢竟總公司的人這麼多,要一一去記職稱也太麻煩了,而且叫高總比叫低來的更不易得罪人,反正全部當上級來對待就不會有問題了,這麼一想小明便沒有再更正別人過了。再來,在事情進度上,除了回報有進度的部分,沒進度的也會營造有進度的假象,反正對小明來說事情都一樣能做好,還能少收一點上級的負面情緒垃圾,何樂而不為?最後,這還真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小明自己是不想擺爛,但更不想燃燒自己生命,於是現在處於一個,有能力就做,沒心力就放棄的處境。
以上感謝讀者小明的來信分享,欸,先說我不是小明,不要叫我承認這種事,況且我還沒打算轉型來寫職涯發展分析文或者是心情記事,這非我專業的事寫了也不會有人看(講的好像現在會有人看一樣),以上小故事還是跟今天要介紹的主角艾伯托.艾可小說《布拉格墓園》有關。艾可是一位很擅長把虛構捏進史實的作家,而《布拉格墓園》更是發揮他所長,虛構出一部創作虛構的史實(沒有,現在時間下午兩點,我還沒開始喝酒)。
這篇,我想分享的觀念是,人只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從身份、文件到信以為真的自我
故事從某天主角西莫尼尼醒來發現自己房間裡多了一套不屬於自己的教士長袍和淡金假髮開始說起,只是對於有訪客這件事,西莫尼尼倒是完全沒有印象。更恐怖的是自己房間裡出現一道被窗簾所遮的門,而門後通道不僅充滿各式衣服、假髮和化妝台,宛如戲院後台一般,還帶著他闖入一間陌生的房間,其桌上信件的收件人都是「達拉.皮科拉」教士......。讀完整篇故事後,我認為最貫穿脈絡的字彙應該是「虛構」。從身份的虛構、文件的虛構,一直到取代真相的虛構,如骨牌效應般侵蝕了現實。
首先從身份的虛構開始說起。養育西莫尼尼長大的爺爺是一名義大利軍官,他所在的保皇派軍隊曾經被拿破崙三世擊潰而迫使他躲避到猶太區尋求庇護,在那裡他聽聞猶太老人家信誓旦旦的說世界上所有神秘組織的創辦人都是猶太人(包含光明會及共濟會),而他們的目的便是滲透各個國家,暗地吸取基督徒的珠寶和不動產,等待時機成熟,便會大量建造猶太教集會所來成為世界主宰。此番言論讓爺爺極度恐懼,認為他們貪得無厭,是品行低劣的民族。這樣的想法影響了西莫尼尼的童年,在當時的公立學校被燒炭黨人(崇尚自由、平等)把持下,爺爺為了傳承自認最正確的思想,所以放棄讓孫子上學,並轉向請來耶穌會的教士在家裡教導西莫尼尼課業。然而這樣的行為卻意外促使西莫尼尼有機會執行人生第一次虛構,他趁教士外出幾天時潛進教士的房間找到其遺留的長袍,轉身便披上出門變成變成眾人眼中的教士。身分的不同帶來了不同程度的自由,他探訪著以西莫尼尼身分無緣造訪的市集,飲用著璧瑟靈咖啡巧克力,但自由卻非這趟體驗帶給西莫尼尼最震撼的事。
更讓我心滿意足的是,能以別人的身分出現:人們不知道我真實身分這件事,帶給我一種優越感,我有一個秘密。
—西莫尼尼,《布拉格墓園》第101頁。
這不是西莫尼尼唯一扮演他者的時候,在往後的日子裡,為了取得他所需的資訊,角色扮演成了最主要的手段。例如,當時義大利正處於分裂的情勢,而一隻驍勇善戰的千人軍正由加里波底將軍帶領在西西里一帶屢傳戰功,但功高就會震主,後來成為首任義大利首相的加富爾伯爵便擔心加里波底會變成現有王權的新威脅,於是便指示騎士畢昂科來請西莫尼尼前去西西里,「想方設法」找出加里波底心懷不軌的證據,而製造證據的素材,就得靠西莫尼尼披上隨身攜帶的教士袍來獲得。教士袍扮演很重要的地位,除了表示西莫尼尼習慣於虛構自己的身分外,這也能強化他獲得不利猶太的言詞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偏見,而此事會在下一點文件虛構上發揮極高的影響力。
「可是,這些錢從哪裡來呢?」
「可敬的神父(西莫尼尼所扮)阿!我真的很驚訝,您在羅馬竟然知道的這麼少!當然是英國的共濟會阿!您看出其中的關聯了嗎?加里波底是共濟會的,馬志尼是共濟會的,馬志尼流亡到倫敦時跟英國的共濟會有接觸,加富爾是共濟會的,他還接收倫敦會所的指令,加里波底周圍的人清一色全是共濟會的。」
—西莫尼尼與佛臣納多,《布拉格墓園》第167頁。 註:對西莫尼尼而言,共濟會已經是被猶太把持的秘密組織。
再來是有關文件的虛構,西莫尼尼在爺爺去世後(父親加入燒炭黨後,因戰事身亡),透過公證人雷布鄧高的說明,瞭解到自己並沒有遺產可以繼承,為了生存,他加入公證人事務所領取微薄的薪資。而在這裡西莫尼尼從雷布鄧高身邊學到了文件的虛構。偽造,是很直接的說法,但對雷布鄧高來說,他的行為應該被稱為重現,委託人與公證人之間有著一種信任關係,也因此他願意製作遺失或不存在但理應存在的「原件」。至此,西莫尼尼得到了說服自己鑽研「重現原本」技能的理由,說到此,你自然能理解前面的「想方設法」代表了甚麼意義。但當他的技藝煉製爐火純青之際,卻有個挫折讓他對偽造有了更深的理解,這件事就發生在他「掌握」加里波底醜聞並返回報告的場合。
我呢,我並沒有偽造文書,只是製作新本原件。原件遺失了,或者是因著尋常的小意外,壓根兒就沒有原始證件,但是原件是應該有也必須有的。如果我發出一張洗禮證書,原諒我舉這樣的例子,上頭註明你的母親是妓女,出生地是奧達倫戈皮科洛,這才是偽造文書。我絕對不敢犯這樣的罪,因為我是個有榮譽感的人。但是,如果某個你的對手,我只是打個比方,覬覦你的遺產,而且你知道那個人絕對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母親的孩子,而是某個奧達倫戈皮科洛的高級交際花所出,那人卻叫人處理掉自己的洗禮證書,然後宣稱要分你的錢,這時你來找我弄出那張消失的證書,然後把那個無賴弄得糊裡糊塗的。所以我這可以算是幫忙澄清的真相,我會證明我們知道誰是真的,而你心裡也不必覺得愧疚。
—雷布鄧高,《布拉格墓園》第123、124頁。
就在西莫尼尼返回向騎士畢昂科回報他找到的證據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作品竟然被唾棄到一文不值。原來加富爾伯爵要的並不是打垮加里波底的證據,因為後者即將返國將打下來的江山獻給國王,一份指證這樣的愛國英雄其實是幫匪類的文件,並無助於雙方的合作,反而容易變成問題的根源。西莫尼尼做過頭了,為了彌補錯誤,他只能再度返回西西里,去尋找加里波底周遭將領無法妥善管理殖民地的證據,而這才能讓加富爾的人馬順理成章的接管殖民地。從這裡,虛構的文件產生進化,在更瞭解自己作品存在的意義後,西莫尼尼的目標便很明確了,他要的是一份「委託人想看到的文件」。
無論是八卦庇護九世和女僕搞曖昧,或者崇拜撒旦的某共濟會支會大搞同性性交其實都一樣。人們要的只是沒報過的新鮮事,如此而已。
—達拉.皮科拉,《布拉格墓園》第390頁。
西莫尼尼的一生都在四處躲藏,但總有份文件如附骨之蛆一般跟著他,那就是《布拉格墓園》(姑且讓我們先如此稱呼,即便這文本在初期還沒有任何名字)。這份政治意圖的偽作是以尤金.蘇(Eugène Sue)的作品《人民的神秘》(Les Mystères du Peuple)為底,初版為符合義大利王國的需求捏造出耶穌會教士在墓園暗地集會,商量著支持拿破崙三世並推翻法蘭西共和等奇異劇情。再來他到了法國,此時已經是拿破崙三世統治法國時期,西莫尼尼在這裡的監獄結識了寫作《馬基維利與孟德斯鳩之間的地獄對話》(Dialogue in Hell)的作者莫里斯·若利(Maurice Joly),這本《地獄對話》同樣是以尤金.蘇的作品為靈感創作的諷刺小說,西莫尼尼因此被刺激到,認為《布拉格墓園》會在此書流傳更廣後相形失色,而著急的他卻在法國酒吧得到了靈感,若利的書因為諷刺拿破崙三世而不被法國政府樂見,所以遭打壓,那或許西莫尼尼只要往更有市場的方向去改寫《布拉格墓園》,就能有更多的收入,因此他興起製作反猶太文件的想法。而成熟時機來臨了,他被指派到俄國去製作反猶太的相關文件,避免這民族造成俄國國安風險,並同時將農民對國家的不滿轉嫁到猶太人身上。於是這部《布拉格墓園》變成了13位拉比在墓園商討征服世界的計畫,很荒謬但很符合需求,不僅符合俄國人的需求也符合普魯士人的需求,這部作品輾轉來到德國變成一位德國人本名赫曼.高德契(Hermann Goedsche)用筆名約翰.雷可立夫(Sir John Retcliffe)出版的小說《比亞里茨》(Biarritz)裡的一個章節。而後來《比亞里茨》(Biarritz)和《馬基維利與孟德斯鳩之間的地獄對話》(Dialogue in Hell)被認為是《猶太賢者議定書》(The 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的前身,後者在未來的德國中成為希特勒用來宣導反猶太民族的教材之一。
最後談談甚麼是信以為真的虛構,西莫尼尼的人生在《布拉格墓園》的案子結束後,便失去目標了。但時不時還是會懊悔,自己花了這麼多心血在創造這份文件,如果接手的人不用呢?或者沒有按照自己預定的規劃去使用它,那西莫尼尼不就白白耗盡他的一生了?這樣的困擾在某天俄國人找上門,希望他去炸毀地鐵來嫁禍猶太人的那一刻,西莫尼尼便又活過來了,這樣的作為能強化他《布拉格墓園》的可信度,於是西莫尼尼便又開始規劃,該如何讓一切變得更加真實。至此虛構已經不再是虛構了,圍繞這文本的人們都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就連西莫尼尼也希望加強文本的真實性來說服更多人來相信他。偽作活了起來變成真實,真相是甚麼早就已不再重要了。
接受這項任務,等於重回第一線。我可以藉此強化我的布拉格墓園故事的可信度,讓它顯得更逼真,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刻更真實。又一次地,我單槍匹馬,打垮一個民族。
—西莫尼尼,《布拉格墓園》第509頁。
如果說《布拉格墓園》真的是史實......
偽造這個概念吸引著艾可長達近40年,對他來說謊言也是一種偽造,但不全然是負面用途,因為有著謊言,我們才能創造出一個個合理存在的虛構世界。而《猶太賢者議定書》是個更有趣的議題,這份文件在1921年被倫敦時報證明是偽造的,但在此之後,卻越來越多人相信它是真的,流傳地也更為廣泛,艾可對這樣的現象有一個自己的解釋,「我認為原因是它並非創造新的想法,而是透過不斷複印來強化既有的偏見。」這樣的想法也在《布拉格墓園》裡被完整呈現,西莫尼尼的每段經歷都是由有「偽件」需求的各方人士所開啟,他們都知道偽造這件事,但還是前仆後繼的湧來,甚至為了自己想傳遞的現實,不惜提供會吞噬真相的想法來使謊言更趨完美。
有個很有趣的點是,書裡面出現的角色都是真實存在的,而對話也穿插著歷史上這些人物曾說過的話,事實上就連西莫尼尼的爺爺也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或許這本書超越了小說,根本就是帶讀者回到1860年代歐洲的時光機。只有主角是虛構的,劇情於是就在虛構與史實中交雜著,到最後你也分不出來哪些是真實的。而書中插畫都有著雙重含義,一方面部分的圖都來自於當代有名的書籍,艾可希望這會讓讀者體會到閱讀當代暢銷書的感覺;但中間會很突然的穿插一些真實文件,反猶太雜誌或一個名人的肖像,這也提醒著讀者,手中的不僅是一本小說,裡頭包含著實際上曾經真的活過的人,這樣的安排會讓讀者在虛構和真實的兩極間來回震盪。
而最後我在思考的問題則是,如果《猶太賢者議定書》這樣無中生有的文件都可以被視為真實,那艾可這本由歷史人物擔綱演出的《布拉格墓園》能不能也被視為史實,如果它沒有掛上出版社及艾可之名,就這樣流入市面渲染了讀者的思考,我們有沒有能力辨別其虛構成分多寡?還是即便在被各家媒體或學術圈認定是虛構之作後,人們會依然相信自己想相信的部分。或許到那時,西莫尼尼便會正式在歷史洪流中亮相,靠著口耳相傳的資訊成為一個如吸血鬼般,立基薄弱但形象清晰的反猶太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