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雨同樣淋濕我」
1.
今天在電腦上跳著重看了一會阿彼察邦的《記憶》(第三遍看了,前兩遍在電影院看的,這次好像多懂了一些),突然想起馬雁的一首詩《世界下著一夜的雨⋯⋯》。
這首詩簡直是理解《記憶》的絕妙入口。抄錄在下面:
世界下著一夜的雨……
為卓青
世界下著一夜的雨,
這尋常一夜——
有人在電視機前消磨著有益的人生,
有人在酒杯里沈沒、浮起,
有人在慾望下捏碎懦弱、鍛造自我。
這些並不僅僅是概念,
你會同意,世界必須歸類。
我想著,仲春天氣,園中的喬木,
水草,以及人在岸邊舞蹈。
我們享受過的朗姆酒冰淇淋……
如果把生活中的傷痛
呈現給你,也許就有變數。
但也許不,他人的愈合與你無關。
我遲疑在那個仲春,
溫暖的聚會。啤酒。照相機。
中關村。午飯。猶太史。
悶熱的咖啡廳……
全部的細節正在漲潮。
唯一的一個晚上:
你爬山歸來,剛剛度過一場危機。
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堅信:那一刻我與你同在。
那一夜的雨同樣淋濕我。
你意味著不敢想象,
死亡的符號,但未必不祥。
此刻,我只能緬懷那溫暖的握過的手。
你成為眾人分享的記憶,
而我此生的工作,是對記憶的鐫刻。
2007/12/09
如果阿彼察邦看到這首詩,也會大吃一驚,這部電影和這首詩太像了,都是在講述記憶,都是在講述人與人的連接,一個是影像的方式,一個是文字的方式。
好像一瞬間有些東西被打通了,或者可以說,本來人的某些感知就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們彼此之間隔絕太久,沒有試著去握手,去理解,去聆聽。
2.
儘管大家都在說阿彼察邦的電影意會即可,感受他的意境和聲效、傳遞出來的感覺,但我相信好的導演和電影,始終是可以進入的,而不是抽象含糊的。他一定在其中放入了自己最真切清晰的意圖。至於能不能被觀眾抓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我看來,《記憶》整部電影就是一個漫長的夢境。好幾個人物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就是證據,這太像我們的日常夢境了。夢里故事之間的切換唯一的連接就是那個名字。
不過,其實不重要,這也只是一些連綴的線索,所以故事會顯得有些跳躍,從一個場景轉到另一個場景。那聲巨響是夢境切換的另一個線索,讓我想起《盜夢空間》中,不同層級的夢境需要一個標記。這裡會不會也類似?
隨著夢境的深入,傑西卡最終進入了那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在那裡,她似乎找到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有點像佛教的頓悟:看看天地間的無言,也許就沒那麼執著於尋找一個答案了,亙古不變的是萬物之輪回。
3.
另一個角度,這部電影是阿彼察邦寫給哥倫比亞的一封「信」,帶著他的某種自傳屬性。他在採訪里說過,自己不滿泰國的電影審查,才跑到哥倫比亞去拍電影。當然是不是哥倫比亞,其實並不重要,只是正好來到了這個地方,可以作為他電影表達的一個對象。
這聲巨響是他郁積心中很久的一個疑惑,或者痛苦,或者確實是他曾經的一個經歷吧。總之,是一個象徵性的存在。傑西卡就是作者的化身,在哥倫比亞四處游走,試著尋找答案。
這個尋找答案的過程中,他觸摸了當地的考古、醫學、音樂、藝術等,當然還有一些政治性的東西,比如那個路口的關卡,就非常有指向性。但每一種似乎都無法讓他釋然。
真正到最後,他遇見了那個老年赫南,那個代表著全部國家記憶的老人時,他觸摸到了哥倫比亞的歷史,也感知到了那種屬於全人類痛苦的過去。
電影中,有一些背景音中的對話,如果試著解讀,應該就是哥倫比亞過去所經歷的種種歷史:殖民地、內戰、暴亂、災難等等。
赫南是一個記憶的載體,不斷把這些東西傳遞給了出來。作者某些屬於自己的記憶一定也被喚醒了,所以電影中的傑西卡才會哭,她能感知到那些痛苦,也能真切地理解到為什麼這些痛苦無法消散。
「那一刻我與你同在/那一夜的雨同樣淋濕我。」
這一句詩用來理解傑西卡的落淚,真得好貼切。
4.
阿彼察邦的電影大概就屬於那類,你粗粗一看,喜歡就喜歡,不喜歡放棄了,從此也就無緣進入。但花點心思去理解一下為什麼導演要這麼拍,要這麼切入故事,就會越琢磨越有意味。他在視聽語言上的設計確實有獨到之處。
而且,比起那些對於過去歷史簡單直接的講訴,這種切入的方法,似乎更加含蓄和深刻。這也把他的電影藝術放在一個更高的維度去探討了。
2023/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