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打疫苗,一個孕婦,也談談英國的 NHS
終於輪到我打疫苗了,真是望穿秋水。
因為之前波仔打完第一針足足不舒服了一個禮拜,所以輪到我時不免又興奮又緊張,緊張當然是怕副作用會很厲害,興奮是因為苦守了一年多,終於有機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可以有限度地自由行動了(這種說法好像有點自相矛盾)。
5 月 14 日,星期五,早上一起來我就煮好了一鍋粥,確定三台電子閱讀器都充足了電(對,我有三台,全部都是現役),下載了我想在病中好好閱讀的書,檢查體温計操作正常,順便量了體温,一切準備妥當就出門了。
打針的地方是有點少遠的體育館,泊好了車,一走進館外排隊的地方時,不論是眼前的風景還是心情都豁然開朗起來,與其說是打針,我更覺得自己似是小學生去旅行。體育館外地方寬闊,在前武肺時代,在這裡等候入場的人大概會打上十幾圈蛇餅吧,現在卻只容得下三四行,每個人都很自覺地分得很開,入口處有一個小食亭,當天天陰,風也有點大,無人使用的運動場有一份淒清的感覺,有工作人員在默默地整理草地。
隊伍的行進很緩慢,要花一個小時才差不多排到離開入口的第二行,而且越等越冷,突然之間,從我身後隔了兩行的地方傳來一個女人尖銳的說話聲,因為大家都很守規矩很安靜,這把女聲就字字清晰地傳到我的耳裡:「他們一早就應該預想到有這種情況的,孕婦應該得到特別處理,這是常識吧!」
她用的字是「heavily pregnant」,所以我忍不住,目光立即就移到她的肚子上,女人當天穿著軍綠色寬身風衣,窄腳褲,風衣下面隱約可以看出隆起的肚子,要說很大呢,嗯,又沒有大得很厲害⋯⋯我未懷過孕,所以不能斷言,其實當時在我那一行前面兩個位,還有第一行中間一個女人,兩個都是孕婦,目測的話,兩個人的肚子都比她大一倍⋯⋯
風衣女面前是一個金髮年青人,從兩個人的身體動作,看來不是一開始就認識的,只是剛好在一起排隊,金髮男對風衣女的每字每句都頻頻點頭,並不斷附和。聽了一陣,我就搞清楚大概的情況了。風衣女不久前走到體育館入口,跟幫人對預約資料的工作人員談了一會話,當時她沒有很大聲,從她跟金髮男的對話可以得知她要求工作人員對孕婦優先處理,不知道工作人員說不行還是拿不定主義,所以她很生氣。
隔了一會,剛剛那個工作人員走到她面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黑人伯伯,伯伯說他問過裡面的人了,如果風衣女感到不適,她可以進去坐著等,但還是需要排隊。這時風衣女就更加提高了嗓音大聲說:「那好,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要正式投訴。」伯伯聽了,搖頭一番,說她如果有意見可以打 NHS 的熱線反映,風衣女抗議,伯伯就無可奈何地說:「我只是一個志工,拿不到主意。」風衣女一聽到志工兩個字,彷彿道德高地一時失守似的,拉下臉合起嘴來,不好意思發難,伯伯走了之後,她繼續跟金髮男在原地起哄,二人一唱一和地數 NHS 服務之不周。
其實如果他們真的只想自己聊天,實在沒有必要說得這麼大聲,後來他們終於安靜下來了,大家繼續一邊滑手機一邊靜靜排隊,沒想到過一會那個風衣女又跑到剛才那個伯伯面前:「你可以告訴我裡面能夠話得事的人是誰嗎,我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投訴。」伯伯有點哭笑不得,就對她說:「輪到妳的時候,妳可以向裡面的人反映。」風衣女繼續糾纏,伯伯就說:「得,明白,請妳繼續排隊,很快就可以進去了,裡面有很多人,妳可以跟他們反映。」風衣女回到隊裡,像個大姊似的提點了金髮男一句:「你要知道,有一些事你不能忍,你不好好向他們反映,那些人是不會改善的。」
之後兩個人終於沒有再吵吵鬧鬧了,我前面一個亞裔的女子,不知是不是感到氣氛有點僵,就𢭃伯伯說話,其實我感覺那個伯伯 EQ 才沒有那麼低,一下子就復完了。女子問伯伯為什麼來當志工,伯伯說不當志工還有什麼事情可做呢,反正他都已經退休了,女子問一天要這樣工作幾小時,伯伯說七個小時。
我沒有懷過孕,不過可以想像一定很辛苦,要頂著那個肚子長時間站立會吃不消,所以孕婦希望社會對她們禮讓一點也很合理。我也覺得風衣女的要求本身並不過份,因為武肺,NHS 安排人們在室外等候是最安全的,但如果碰到孕婦,或者可以給她們另一個等候的房間,又或者另設一個專門服務孕婦的疫苗中心?
我也知道有些國家把等候地點設在大型室內體館,但英國沒有這樣做,至少我和波仔去的兩個中心都不是這樣的設計。
其實那個中心的人也不是沒有配合她,他們都說如果她身體不適,可以坐在裡面等了,但風衣女一口拒絕,所以她要求的不只是孕婦可以坐著等,而是孕婦不用等,這對其他乖乖地在排隊的人(包括其他孕婦)實在不太客氣,對日以繼夜馬不停蹄地為市民打針的工作人員(不管他們是不是志工)也很不禮貌。
有一點我大肚我大晒的感覺,你們奉旨要遷就我。
或者 NHS 在安排上忘了要長時間等候的孕婦,又或者他們想做卻沒有這個資源。現在是非常時期,武肺全球大流行,所以 NHS 目前最首面的任務是在最短的時間內為越多人接種越好,而不是你接種時會不會受到頭等待遇。
論速度,自從去年 12 月初開始,NHS 在半年內火速為 3,700 萬人打第一劑、2,100 萬人打了第二劑,即是全英國有一半以上人口已經至少打過一針,不計 18 歲以下的小童和青少年的話,即有 70% 的成年人身體內已經(或即將)發展出抗體,疫苗加上封城的成績直接反映在大幅下跌的感染和死亡數字上。當然,打了疫苗不代表你百毒不侵,印度變種已經著陸並開始擴散,事實上也有人超級不好運,接種了兩劑都還是病到入院(大家打了針都還是要小心喔),政府很緊張,上個禮拜五首相宣布要縮短兩劑疫苗之間的距離,目前只限 50 歲以上及 clinically vulnerable 人士,波仔屬於後者,Bojo 一講完,當晚就收到 NHS 邀請他去打第二劑的短訊,這樣大規模的全民接種還要有這樣的效率算很不錯了吧。
論打針時的待遇,我也覺得一點都不差,至少對於我這種不需要特別照顧的群體來說,接種的過程設計得又流暢又讓人安心,可能因為我打針的地方是體育館,不只地方大,也很乾淨,除了幫你打針的人是醫護之外,其他工作人員都是志工,而且每一個人都很友善。譬如剛剛那個黑人伯伯,知道十個有九個人不記得自己的 NHS 號碼,論到我時,果然我一臉茫然,他就讓我拍下他的 iPad 螢幕,上面有我的個人資料,還好心提醒我登記時要用到。負責幫我打針的那個醫護為了讓我老遠就看到他,還高舉雙手好像在看演唱會似的開心地擺動著身體。每次一有人用完一張櫈,就會有一個志工拿著抺布跑過來消毒。總之,不論是網上預約、排隊、登記、一對一的疫苗講解、打針、之後的 15 分鐘休息,休息後再詢問一次身體是否無恙,整個過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也有給予人足夠的空間和私隱。
一個在美國加州當護士的朋友曾經跟我說,在那裡,病人是「客」的觀念很重要,就算客人要你代他寫信給總統,你也要答應幫他寫,實際上會不會做我不清楚,但這是考試題目,答錯了就領不到牌,其餘還有一系列「客人如果想要,你不能不做」的情況,甚至會出現客人如果想在你的急症室醫,你只是單純地跟他說這裡很滿要等很久你不如去另一家,都可能讓你丟飯碗的例子,她的一個資深同事就是因為一時「脫口而出」而被投訴離職了,她向我們解釋那裡的「邏輯」時,不論是身處英國的我還是身在香港的其他朋友都無法理解,香港的私家醫院也未必會做到這個地步。
醫療是你純粹花錢「買」的服務,還是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對具有這方面知識的人的「委托」呢?風衣女的投訴換了在美國,會不會立即得到額外的安排?這我不清楚。但很可以肯定的是,對於 NHS 來說,你是「病人」,不是「客人」。NHS 作為國民保健,目的是要在最有限的資源底下對越危急的病患作出最快的處理,用這一個角度去理解的話,全民接種是跟時間賽跑的巨大作業,風衣女苦站一時,卻無性命之憂,自然不難明白為什麼當天的疫苗中心有這樣的決定了。
NHS 這種誰嚴重誰會得到最優先處理的手法,也反映在日常生活上,有時可能會讓一有小小頭暈身㷫就會跑去看醫生的香港人很不習慣。首先,傷風感冒是不會見得到 GP 的,約得到都分分鐘被人白眼你浪費資源,尤其是 NHS 近十年來的經費被削得很兇,有時一等就三個禮拜,未見醫生你已經病好了吧。
如果真的很不舒服或者很擔心,但又未到有生命危險,就打 111。這是一條 24 小時熱線,電話的另一頭有人會詢問你一系列問題,再根據你情況而:① 叫你自己再觀察一陣、② 找醫生覆你、③ 叫你自己去急症室及 ④ call 白車接你去急症室。
小兩口不才,以上四種情況都經歷過。
傷風感冒吃錯東西打 111,他們鐵定會叫你自己休息,因為那本來就是要靠你自己好過來的病。也試過一次,health advisor 不能判斷我得的是什麼病,說轉頭會有醫生打電話給我,後來就沒了影。如果是被判斷能夠自己去急症室的話,也要等上好幾個鐘甚至一整晚,call 白車就嚴重多了,到了醫院會立即被處理,不過也限於躺在床上或坐在輪椅上入醫院的人,用自己的腳走入去的話,立即會被降格為普通病人。
對於身體不適的人,這種處理手法可能會讓你洩氣,病不嚴重並不代表不辛苦,剛落腳的頭一年實在很懷念香港門診醫生開的「重藥」,有病行幾步路就有醫生,開的藥越多彷彿就越實惠,回家去立即嗑個十粒八粒,昏昏沉沉睡到不知日夜,然後就好了,不似在這裡,冒感幾辛苦都只可以默默忍受。幾年過去,才知道這種放任自己身體努力打仗的方法才會另你有更好的抵抗力,雖然現在偶然還會傷風感冒,但次數明顯比在香港時少,也沒那麼嚴重。
漸漸就做到心情上的調節:NHS 對你愛理不理是好事,證明你的身體無大礙。
反過來,只要嗅到一丁點可能會變成大病的蛛絲馬跡,他們的行動就會立即迅速起來:你維他命 D 嚴重不足、你鐵質大量下降、你的甲狀腺數值不正常等等,這時 GP 即使是插隊都會見你,又會立即轉介你去醫院,又照超聲波又驗血等等。如果讓他們照到你的內臟有可疑的東西,那麼不管那東西有多小多穩定,他們還是會不借工本每一年都要你回去照一次 MRI,起碼照個三五年,期間即使你想偷懶搞失踪,過一兩個月他們又寄信來催,總之寄信寄到你乖乖出現為止。
感覺他們在防範於未然方面做得很認真。
英國的 NHS 是 1948 年才落實的國民保健制度,電視劇《Call the Midwife》借產婦的故事講述 50 年代後期東倫敦貧民區的生育和醫療狀況,劇情有點悶,而且越看越有美化貧窮、宣傳窮人要知足常樂的感覺,但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在未有 NHS 的時代,窮人生孩子、生病完全是聽天由命,死了也只好怨只自己不幸,有了國民保健,中下階層的人的生命才有了一點保障,一點尊嚴。時間快轉至 2020 年,另一齣美劇《Messiah》中有一個女兒患了絕症的年輕媽媽,因為女兒的保險已經見頂(hit the ceiling),再醫下去保險就不賠了,在絕望之下跑去求神拜佛,最後孩子還是撒手人寰。
英國的 NHS 保證你不會因為付不起錢/保險不賠而落入不能就醫或傾家蕩產的境地,一生人很漫長,而醫療是極昂貴的東西,相比起日後那張天文數字的帳單,每個月的 National Insurance Charge(NIC)或新移民要額外多付的 Immigration Health Surcharge(IHS)也算不上是什麼了。
英國在脫歐後,保守黨想將 NHS 私有化之說甚囂塵上,但經歷了 73 年的運作,NHS 一早已經成為英國人生命的一部分,剛剛又發生了武肺,人們再一次體會到國民醫保的重要性,要說 NHS 為英國的 identity 之一也不為過,恐怕一時三刻不能把它賣掉了,但會不會拆件分售呢?也不是沒可能,但我真心希望它能夠在人們的貪念中存活下去。
終於打到針了,打的是 Pfizer/BionNTech,第一劑的副作用沒有打 AstraZeneca 的波仔來得激烈,但也不好受,不是藥後極 high 導致失眠,就是累得人好像被掏空了一樣,已經過了八天,手臂還未消腫,還在隱隱作痛。其實打針前我已經睡得不好,剛剛才好轉一點,沒想到一打完針,失眠症又報復性地回來了,所以整個五月都過得混混噩噩,工作起來很難集中,這一篇文章也是,明明不用做很多資料搜集,竟然寫了五天,還有點言不及義。
今天輪到波仔打 AstraZeneca 第二針,希望副作用沒有第一次那麼嚴重。一個朋友已經問我七月初要不要出來吃飯慶生,那時我還未排到第二劑呢,可是我很想去。
從上個禮拜一(5月17日)開始,英國容許餐廳堂食、也可以在親戚朋友家過夜、戲院重新開放,週未去 High Street 走一轉,咖啡室裡坐滿了人,大家都除罩談笑風生,我沒有這些人走得那麼前,只去了大型的華人超市,相隔對上一次入中超已經是一年零兩個月之前的事了,意外地裡面很多人,買了端午節的稯子兩隻,能夠回復一點點正常生活,心情也開朗起來。
我知道離抗疫成功還有很遠的路,武肺繼續在世界各地變種爆發,連抗疫模範生台灣都失守了,數字還不算很驚人,就是北京有很多小動作,把全世界拉下水都不夠,還要趁火打劫⋯⋯
不想了,不然失眠症永遠好不了。
在已經證明幾隻疫苗有效的現在,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