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子坪记事01
>>>雨水
六月,坡子坪已经进入盛夏,暴雨会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分来临,深夜,凌晨,正午,午后,云层突然聚集,从南至北翻滚着压过头顶。村庄被浇得湿透。
我们在库房的天台拼粘陶片,每一个探方,不同层位依次铺开,寻找每一块有着相似手感和纹路的陶瓷片,努力在回忆中搜索刚刚看到过的彼此契合的裂缝。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有着七秒记忆的鱼,一个个画面被雕琢在脑子里,深刻却短暂。
去年发掘结束后,我也在库房拼了几天的陶片,彼时的我还对一切充满惊奇,一个人面对成堆的陶片,为每一次拼合惊喜不已。但是,当这一切成为工作或者说任务之后,能够感受的就只有疲惫和枯燥了。特别是你在不同的层位之间反复徘徊了几圈却仍未找到两片相似的陶片,或者你将所有相似的陶片聚集在一起却发现它们仍旧彼此抗拒的时候,这样的疲惫感就会像潮水一样一遍一遍涌上来,击垮你的身体。
我瘫坐在角落里,试图从那些纠缠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倾颓和破碎是万事万物无法抵抗的命运。在坡子坪,经常会看到一些倾颓的老房子,黄灰色泥砖砌成的墙还算完整,但房梁已经垮塌下来,屋子里已经长满了杂草,枯藤也攀爬着覆盖了墙体,像是一处自然为其打造的屋檐。我不会怀疑它们的命运,被雨水冲刷成齑粉,然后垮塌。
这些陶片也是,时间的手会缓缓覆盖其上,有序变为无序,熵值不断增加。我想,我们现在所做的无异于倒流时光,强行让时间之箭逆转,我们是不是会触怒宇宙之神?
这种时刻,我的心里有很多很多的小气泡,像陶片断茬处那样,细小的空隙被致密的陶土所包裹,完整时,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只有破碎了,气泡才会在每一个断茬里冒头。心底的小气泡吐纳着空气,它们汇聚起来,变成了长长的叹息。
硕大的雨滴打在铁皮棚上,天台顿时成了演奏会的中心,所有的声音被放大了,劈里啪啦劈里啪啦,雨声遮盖了音响里的音乐声,遮盖了风扇的呼呼声,遮盖了人的说话声,笼罩在头顶,成为了当下唯一的存在。
在暴雨的嘈杂声中,人也无心工作,这片刻的清凉让人身心愉悦,看着雨水击打楼下的树菠萝——我不知道那样纤细的树干是如何支撑住如瘤般的巨大果实的——击打不远处一片深绿色的池塘,击打狼狈逃窜的鹅和狗,而我们安静地待在天台上,没有灯光,四周暗了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想起了那句,“奥雷利亚诺,马孔多在下雨。”
>>>热带
我在一个北回归线以南的地方,阳光炙烤,雨水淋溶,绿藤爬上倾颓的墙体,昆虫猛烈冲撞夜晚的窗户玻璃。
来到坡子坪的第二天,我就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只白额高脚蛛,体型硕大,趴在墙上,身体的一半隐藏在桌下。我想起去年离开时抽屉里的那只蟑螂,或许它,以及它的诸多子孙已经成为了这只蜘蛛的盘中餐。我与它四目相对,因为我别无他法,而在出门打水的十几秒里,它消失了,像是为了避免继续尴尬的对视。此后也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此时此刻,房间的地板上有一个只剩下空壳的蟋蟀,我十分怀疑这就是那只蜘蛛的杰作,但既然它没有出现,我就可以继续当作无事发生。
而某天,我在一楼的库房门后看到了另外一只相同品种的蜘蛛,只不过这一只体型更加健硕,向外四张的腿无比粗壮,直径可能有我的手掌那么大。我不动声色地将门合上,试图平息自己被这一场景所冲击的创伤。后来有天下楼洗衣服,我看到它趴在外面的墙上,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昭示自己从未远离这个屋子,我觉得自己的心灵再次受到了伤害。如果昆虫也有理智,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隐藏在角落里,不被人们发现?
这只再三出现的蜘蛛让我意识到这里是热带,北纬二十二度五十四分,它们和重复出现的暴雨一起,将我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雨停了,温度让雨水迅速蒸发,变成水汽弥散在空气中,散射着重新露头的太阳光,四周的一切粘腻而灼人。
我们用上了新的502粘陶片,用铁针刺开瓶嘴的时候,拔出的速度过快,导致胶水随着针头倾泄而出,尽数泼在了手上。烧灼的感觉是瞬间的,然后是凝固,粘连,皮肤像结痂一般皱缩在一起。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那日的胶水早就被揉搓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痕迹,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灰黄色的薄薄的一层壳。只要你不去注意它,它便会在一次次与水的接触中脱离,但是很多时候我总是想要拿刀片去刮,顺带着刮下一层皮肤。这是拼陶片这项事业对身体产生的直接影响,除此之外,还有酸痛的脖子和腰,膝盖上的淡淡淤青(有时候会跪坐在地上),脚踝外侧骨头疼痛(盘腿而坐的时候),以及眼睛的干涩。
另外一些变化潜藏在深处,在密不通风的地方,在灰尘填满指纹的时候。
我会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每一个新的探方,陶片的铺开,拣选,认识不同的陶质、陶色、纹理、厚度,一盘盘的拼图游戏——不同的是,这个游戏没有满分结局。快乐有其固定的函数曲线,在第一个半天达到顶峰,然后迅速地回落。你不需要自我欺骗,就能知道工作是否应该结束,无非是整合到无法整合为止,不需要运气,不需要多一只眼睛,不需要拉长的时间。该结束了,你可以很笃定地对自己说。
拼合是一场旁若无人的游戏,你可以片刻地忘掉周围的一切,然后在抬起头来的时候,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重新认识,意味着在旧的场景里发现新的故事,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用着急,就像他们说的,拼陶片需要耐心。
所以我得以在某个午后听阿时说她的梦境,充满想象力的恐怖故事,无比完整的情节,不用可以烘托氛围也能让四周的温度降下去。
我开始在每个角落里寻找气候的痕迹。楼梯拐角处总是有碧绿色的螳螂缓慢地爬动,一只蜻蜓一遍遍地冲撞窗户玻璃;某天二楼进来了一只冒失的小鸟,它有着绿色的闪光羽毛;一夜之间,库房外面的水泥地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蚁群,正啃食着几只面目全非的昆虫尸体;在野外的时候,看到皮肤光洁的青蛙在枯枝败叶间跳跃;黄皮的成熟好像也是突然的事,甜味迅捷地积累,路边的黄皮树从果实累累重新变为翠绿一片。
万事万物热热闹闹地生,又热热闹闹地死。
>>>想象
从学校过来的时候,随手抓起了那本《历史的观念》——这是我目光所及之处唯一一本既厚且轻的书。我们如何理解过去?柯林伍德认为实证式的和分析式的都有失偏颇,人类只能在自我的经验中去感受过去的人的经验,如克罗齐所说,历史是活着的心灵的自我认识。一切历史都是观念的历史。
如果你不了解当下,你就不会了解过去。在坡子坪,雨水总是从南边北上,风的力量是惊人的,香蕉和芋头均可饱腹,一直往南走会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而即便炎热多雨,这里的土壤也难以储存雨水。我们真的了解这些吗?
在拼陶片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器腹指腹按压留下的凹陷,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指纹的痕迹。我们能否了解那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制作这些或厚重或纤薄的器皿,一圈圈的水波纹,是否是Ta对于海水的向往?
有意思的是,对于柯林伍德来说,考古学只是历史学的方法论。与文献不同的地方在于,实物提供了更为直接的个人指导和个人经验,【考古学家拿起一片陶片,用拇指搓搓它的边缘,说,图密善统治之后,陶片摸起来就不像这样了。】
当然,制作者仅仅拥有它生命的初始,是使用者购得它,置于家中,反复触碰,让其沾染上人的温度。无论哪一种破碎,都是“自然老去”的结果,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如果一片陶片有思想,那么在它被发掘出来的那一刻,是不是在想,“妈的,我怎么还没死”?
我恢复了去年的生活。早起、咖啡、阅读、发呆,它们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阅读会带来一些不应该属于我的伤感。我读着Anderson Copper的dispatches from the edge, 行文伊始我就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吞没:
The more I was away, the worse it got. I’d come back and couldn’t speak the language. Out there the pain was palpable; you breathed it in the air. Back here, no one talked about life and death. No one seemed to understand. I’d go to movies, see friends, but after a couple days I’d catch myself reading plane schedules, looking forsomething, someplace to go: a bomb in Afghanistan, a flood in Haiti. I’d become predator, endlessly gliding in saltwater seas, searching for the scent of blood.
我曾经以为这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这些书写,将我再次拉回了年少时的幻想里。Copper的文章当然是沉重和悲凉的,眼前和记忆交织在一起,是一段段蒙太奇式的画面。伊拉克,斯里兰卡,尼日尔,他在世界各地报道灾难,一遍遍把自己扔到四下荒凉的境地里,因为他无法回避。
而我只是想要改变,想要一种流动的生活。
只有两次脱离常轨。一次是饭后的散步,我看到天际已经充斥着乌云,却还是想乘着凉快走远一点,于是暴雨预料之中地倾盆而下,我并不想找地方躲雨,于是任由雨水落到头发里、脸上、衣服上、身体里。当你不用担心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唯一感受到的是自由,衣服沾湿后贴合着身体,人和雨水混合在了一起。
另外一次是端午节前,由于放假一天,我心情不错地在房间里喝起了酒,但是自斟自酌容易过量,掺了芬达的伏特加和掺了伏特加的芬达我已经分辨不清,只知道醉后的呕吐和第二天的头痛,并且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喝过量。
以前我总觉得,工地就是改变本身,是一种转换,可以无缝剪切,可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观察,重新体验一次生活。但渐渐地我发现,工地成为了一种常态,成为了无可忍受的日常,成为我必须要面对的重复,这样的重复让我不安。
很多时候,我企图通过阅读和想象来规避这种不安。我重新读起了《百年孤独》,并且在看到每一只昆虫的时候都想起马孔多那间华美但终消失于虫蠹的房子;我在深夜看完了《失焦》,对着罗伯特·卡帕流水账一般的文字呵呵傻笑——他的小粉儿问他,你在哪儿?他回答,在爱河里。而每次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都可以将坡子坪当作凯里,或许我会在某个墨绿的夜里看到野人。
什么时候会有改变呢?
或许要等到雨季过去。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