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档案馆】第157期：丁香医生为何被禁——中文舆论场关于中医的漫长争议

《404档案馆》讲述中国审查与反审查的故事，同时以文字、音频和视频的形式发布。播客节目可在 Apple Podcasts, Google Podcasts, Spotify 或泛用型播客客户端搜索“404档案馆”进行收听，视频节目可在Youtube“中国数字时代· 404档案馆”频道收看。

作者：西西弗斯推大石

欢迎来到404档案馆。在这里，我们一起穿越中国数字高墙。

2022年8月9日，知名医学科普平台“丁香园”旗下的系列账号突然遭到全面禁言。

微博用户“丁香园”“丁香医生”“丁香生活研究所”“丁香妈妈”被限制发言，微信公众号“丁香园”“丁香医生”“丁香妈妈”当日未向公众推送内容。

以“丁香医生”为首的丁香园自媒体账号一直以来发布现代医学知识文章，多次直接或含蓄地批评中国“动态清零”的防疫政策，尤其是中医发挥重要作用的疫情防治方案。

本期节目，我们将关注中文舆论场上关于中医的漫长争论。

 一、丁香医生突遭禁言，批评中医旧文引发关注

在“丁香园”旗下系列账号遭到全面禁言后，“丁香园”前内容总监在朋友圈暗示此次禁言与“内容导向性问题”有关。

但官方和微博、腾讯均未明确给出此次封禁原因。

就在禁言前几天，“丁香园”旗下账号发布《朝鲜：所有新冠患者均已痊愈》的文章，被有些网民“内涵”讽刺中国防疫政策。

更早以前，它发布了《不要吃连花清瘟预防新冠》对被官方捧上防疫“神坛”的中成药“连花清瘟”进行批评，并在中文互联网引发热议。

在疫情以前，“丁香医生”也多次对于中医、中药提出批评。

2018年1月10日，广州医生谭秦东因在网上发表了一篇批评鸿茅药酒 “有毒”的帖子，而被跨省抓捕。

在谭医生被抓捕事件被媒体报道后的两天内，“丁香医生”在多平台发布文章《某药酒违法 2630 次安然无恙，医生发 1 篇科普文却被跨省抓捕》，细数鸿茅药酒的违法记录。这篇文章引发了强烈的舆论讨论，并促使当局在几天后释放了谭医生。

“丁香园”旗下的系列账号和谭秦东医生并不是仅有的因为批评中医而遭到打击报复的个人或组织。前央视著名调查记者王志安在2019年突然被全网封杀，和“丁香园“系列账号被禁言一样，王志安也没有被告知任何具体的原因，但他个人一度怀疑“被封杀”与他此前对中药的质疑有关。

科普作家方舟子也是中医的激烈批评者，他曾在2007年出版《批评中医》一书。该书的内容简介写道：

笔者质疑中医，不仅仅是为了提高国民的科学素质，更是关系到国民的健康和切身利益。能否超出朴素的民族感情科学地看待中医，是检验一个中国人的科学理性素养的试金石。

除了批评中医，方舟子也一直在发表大量反对伪科学的言论，近几年他遭到中国全面封杀，也没有得到任何确定的理由。

二、中医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政治运动与中医的“生死劫”

关于中医的争论并不是新鲜事。事实上，这是一场持续了上百年的争论，而在其中，官方的介入对于论战走向产生的影响也屡见不鲜。

媒体“大象公会”在文章《中西医是怎么结合起来的》中讲述了中医发展和政治局势变化的密切关系。

一百年前，随着中国向西方学习的浪潮，中医也受到了学习了西方现代医学的医生的批判。1908年，清王朝裁撤太医院，中医逐渐被排斥到官方卫生体制之外。1929年，留日归来的医生余云岫起草了《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的提案，其中提到：

废止中医，乃国之大计。

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新医事业一日不能向上，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展。

为了挽救危局，中医团体组成了“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进京请愿，ta们游说的对象集中在对传统文化有兴趣的国民党高层，并找到了对抗西医科学主义的武器：民族主义。

最终在与蒋介石会见时，蒋介石表达了对中医的支持，他说：

有了头号政治人物的背书，中医辩论的风向迅速变化。1936年1月，即便在时任行政院长汪精卫极力反对下，《中医条例》依然被公布，中医的合法地位有了国家法律的承认。

1949年，中共建立新政权。全面废止中医派的代表人物余云岫在书中写道：

共产党是坚固地把握辩证法唯物论的，决不会像蒋政权那班人，把二千年来传统的神话、古典哲学、占星、龟卜、唯心论、主观唯物论和庸俗经验论的杂货店样的旧医庇护起来、支持起来，增加反动势力，来和自然科学的新医学对立。

中共建政初期的政策也确实向着他提出的方向发展。

1950年，在第一届全国卫生工作会议后，“中医科学化”的口号被提出。时任卫生部长李德全更是直白地表示：“中医不科学的地方很多，也应随着时代而受科学的洗礼。”

在卫生部制定的中医管理方案中提出：中医药没有被纳入实行的公费医疗制度中，中药不在报销之内，大医院不吸纳中医；传统的师徒授受与父子相传的教育方式被禁止；中药的产供销无人管理；1953年全国92个大中城市和165个县登记、审查的结果，合格的中医只有14000多人。

然而，一场政治运动让中医的命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1953年，在一次“反官僚”运动中，毛泽东批评卫生部限制中医的做法是“极端卑鄙的、恶劣的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1954年，《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写道：“积极号召和组织西医学习研究中医学，这是当前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场学习中医的政治运动在“大跃进”达到了高潮，从中心城市医院到乡镇卫生院都开始广泛开展“人人学中医，个个懂针灸”的大规模群众运动。60年代初，卫生部不得不给“中医热”降温，通过创造出“中西医结合”的新名词的方式来保留西医的发展。

但政治形势的变化是意想不到的。在文革中，热门的中医也遭到了批判。

中国中医科学院博士崔京艳撰写的回顾中医发展的文章中提到，文革中全国绝大多数老中医被批斗、迫害；很多中医古籍被当成“四旧”送进了造纸厂的化浆池。

随着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展开，中医的地位又一次得到官方确认。

1978年，卫生部发布文件，要求“纠正对待中医的错误”。1982年，中医地位得到新颁布的《宪法》保障。新颁布的《宪法》第二十一条写道：“国家发展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1986年，国家中医管理局成立。中医的国家认可地位从此没有再受到挑战。

随着1989年民主运动以“六四”血腥清场结束，在苏东剧变、冷战结束的大背景下，中国官方感到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巨大危机。传统文化与民族主义作为新的合法性武器被官方重新捡起。

处于民族主义和传统文化交叉点上的中医，在官方和民间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巩固。对于中医的宣传迅速增多，中医的官方教育体系发展迅速。

2018年，一篇中青网对中医卢传坚的宣传文章中写道：“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中医发展迎来了契机。中医经历了‘传承’、‘发展’阶段，现在发展到了‘创新’的新时期。”

三、疫情、立法与铁拳：中医登堂入室与禁止反对

二十一世纪的几次疫情见证了中医进一步登堂入室。

2003年，中国爆发“非典”疫情，由于官方在疫情初期隐瞒消息，民间恐惧情绪蔓延。中成药“板蓝根”在传言中成了抗击疫情的“神药”，被抢购一空。但实际上，其效果并未经过科学验证。方舟子曾对“板蓝根”的作用进行反驳，称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板蓝根”的疗效，而且它还有副作用。

然而，官方依然在为“板蓝根”背书。2010年“禽流感”爆发，江苏卫生厅发布药方，宣称“板蓝根” 可用于预防H7N9禽流感。

习近平上台以来，多次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作用，也毫不掩饰对于中医的支持。

2017年，《中国日报》发表文章《有位中医粉他叫习近平》，例举习近平对于中医的站台。文章中称习近平是中医的“铁杆粉”。文章引用习近平的讲话：

我们要继承好、发展好、利用好传统医学，用开放包容的心态促进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更好融合。

而在2018年开始流行，最终对中国养殖户造成惨重损失的“非洲猪瘟”疫情中，也少不了中医的身影。有中兽医宣称，源远流长的中兽医已经以先进的理论体系和完善的治疗方法，为战胜非洲猪瘟做好了准备。

新冠疫情更是进一步奠定了中医的地位。《404档案馆》第102期曾揭露过作为“国民神药”的“连花清瘟”在从研制到生产耗时仅仅15天。

即使如此，官方依然强制派发，将其作为官方诊疗方案的一部分。在防疫中，官方更是不断强调中医的地位，在各个版本的诊疗方案，均有大量中医内容。对于官方最新版本的诊疗方案，因抗击疫情获得官方颁发“人民英雄”称号的院士张伯礼解读说：“我们在无症状阶段进行中医药干预，往往能取得很好的疗效，可使其不成为确诊者，也促进核酸转阴。”

伴随着中医登堂入室的，还有对于反对意见更加严厉的打压。这种打压被认为是来自官方与中医资本的合谋。

据央视财经报道，2021年，中医药行业市场规模已经达到1708亿元。对于中医药的批评，会被视为是对于整个行业的挑战。开头提到的因为批评中药药酒“鸿茅药酒”被跨省抓捕事件的谭秦东医生在采访时提到，抓捕是“鸿茅药酒”公司与警方配合的行动。

这种对于批评意见的打击被制度化。2020年6月，《北京中医药条例》草案公布，其中规定：“诋毁、污蔑中医药，寻衅滋事，扰乱公共秩序，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由公安机关依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在民间“中医粉”和“中医黑”的论战中，“中医粉”也越来越多开始使用民族主义话语给反方扣上政治大帽子。称呼反对中医人士为“公知”、“和西方势力里应外合”。

在丁香医生被禁言事件中，有网络文章称，丁香医生“黑中医”背后原因是“为利益服务——通过舆论洗脑，给美系医疗企业入华吆喝站台。”

新冠疫情下，即使面对种种质疑，中医的地位依然得到最高领导人习近平的背书。2021年，他表示：

“过去，中华民族几千年都是靠中医药治病救人。特别是经过抗击新冠肺炎疫情、非典等重大传染病之后，我们对中医药的作用有了更深的认识。”

中国数字时代 CDT 致力于记录和传播中文互联网上被审查的信息，以及人们与审查对抗的努力。欢迎大家通过电报(Telegram)平台 向我们投稿，为记录和对抗中国网络审查作出你的贡献！

了解更多投稿信息，请阅读中国数字时代征稿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