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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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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椅子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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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自古以來屬於父親的椅子。

那把椅子总是属于父亲,经由父亲们代代流传。我的父亲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也就是我,但他并不感觉为难。早先有过相同的情况,他只需要按照惯例,将那椅子传给我的丈夫。因为这份总有一天会馈赠的珍贵财产,我父亲认为他有权力在我挑选伴侣之时给出我必须采纳的意见。

如果我不结婚呢?如果我选择与女性相伴呢?如果我结婚了但不准备生养子女呢?如果我的子女夭折了呢?我的父亲早已周全地考虑过,制定了一套完美的方案,让那把椅子顺利地从一个父亲的屁股底下,抵达另一个父亲的屁股底下。

那是一把太师椅,据说是明朝一位父亲请当时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我看过许多明代椅子的图片,感觉它并不算别致,但是或许因为八字相合,星座相配,那位最早的父亲和椅子一见钟情,余生的闲暇时光都在椅子上度过。他生长在富贵人家,一生全是闲暇时光,因此在我的想像中,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吃喝拉撒睡。奴仆嗡嗡成群乱窜,妻妾如蝴蝶斑斓地飞舞,儿女像春天池塘里的蝌蚪般游来游去。当这些人靠近他时,他便挥一挥手,训斥几句,打乱大家的节奏。

继承椅子的人也继承了他的遗志,喜欢粘在椅子上。譬如说我的父亲。他本来爱运动、朋友、玩乐与旅游,整天不着家,可是爷爷将椅子交给他之后,他便金盆洗手,收敛心神,决定老老实实过日子。

当父亲们的威严如日光之时,他们禁止旁人接触那把椅子。顽皮的孩子坐下去,便被打烂了屁股,一生在噩梦中被椅子追赶。后来日光常常被云层遮掩,禁令变得宽容,在我家里,爷爷与父亲允许我们坐在那把椅子上,只是他们在家里时,我们就得起身让开。

在冬天,我很喜欢那把椅子,因为它非常暖和。它的温度与人的体温差不多,当我将脸颊靠在椅背上时,仿佛正挨着妈妈的脸。它的温度也很稳定,小时候我一直怀疑椅子是一个变形的人,它像孙悟空一样会七十二变,正和谁捉迷藏呢,等待着谁找到它,叫出它的名字。或许它和青蛙王子有同样的遭遇,急需一个公主的亲吻。我亲过椅子王子,它没有变回人形,显然我并不是一个公主。

在冬天,要将我赶下椅子并不容易。最开始,父亲会一边哄我(给你买糖啦可乐啦辣条啦但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兑现承诺)一边将我抱开,后来他会有些凶恶地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扔在旁边,再后来我会与他争吵不肯让步。到了高二的时候,有一天我一气之下将椅子扔到了窗子外面。我的目的是毁了它:我家住在四楼,高度足够了,明朝的老东西也禁不住摔打。可惜窗外有一株大榕树,树下还有一个花坛,给了椅子双重的保护,它侥幸逃过了。父亲将椅子扛回家,仔细检查修补,喃喃说着安慰的话语,仿佛椅子是他失而复得的孩子,久别重逢的爱人。那段时间他因身体不好戒了酒,又有妈妈劝阻,我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所以他没有过多责备我。后来,他时不时讲起这个插曲,声称幸好有祖宗们保佑,这把椅子依然会代代流传。

是啊,父亲们确实一直暗中护佑,他们虽然早已化成灰,但他们的体温没有消散。有时候我会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把椅子,仿佛看到一群人如同蚂蚁搬聚集过来,叠罗汉似地坐下去,叠成一座小山。有一天我的孩子也要叠上去,还有我的孙子与曾孙。这个想法吓坏了我,所以我才想毁掉椅子。

第二天我从学校里回来,妈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起这传家宝有多么贵重。她没有讲长年累积的温暖,而是说起父亲的改变。椅子让父亲决定留在家里,我和妈妈终于能够进入他的视线,他也终于回想起自己的责任。妈妈担心如果椅子毁了,父亲又会恢复原样。

不仅如此,当父亲耍酒疯朝我与妈妈挥舞拳头时,那把椅子也屡次拯救过我们。每一个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夜晚,他一跨进家门,我和母亲就会扑过去,将他按在椅子上。他骂骂咧咧几句便疲软了,只得将指责的话嚼碎之后咽回去,折磨自己的肠胃。

你爷爷怎么不早点把椅子交给你爸,早点让这里像一个家。妈妈时常这样感叹。

椅子还带给父亲许多慰藉,是我和妈妈给不了的。叔叔因意外过世之后,在他的葬礼上,双目早已干涸的父亲,竟然当着晚辈们落泪了。他说自己很看重兄弟情谊,弟弟死去比老爹死去更让他难过。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仿佛看到了非常不体面的东西。父亲也觉得尴尬,很快便抹掉眼泪,恢复正常。那天回家之后,他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半夜里我起床上厕所,看到他依然坐在那里。

我为什么憎恶那椅子呢?难道不是因为嫉妒它?它通常待在沙发旁边,挨着窗帘,并不惹人注目,但它无疑是我们家的中心。有一次我梦见家里的东西都被椅子吞没了,它们在椅子里面燃烧,让椅子一直温暖。妈妈说得不对,有了椅子之后,这里更加不像一个家。对父亲来说,椅子是父母、妻子与儿女,我和妈妈是多余的。父亲或许与我有相似的感受吧,曾经的一个个父亲都一样。有些父亲在成为父亲之前便继承了椅子,他们依然选择结婚生子,不过是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心爱的椅子不会流落街头。

我不想让妈妈伤心,再三思索之后,决定暂且藏起我对椅子的杀意,捏住鼻子继续与它住在同一屋檐下。后来我上大学、工作,搬到外面居住,回家的时间少了,椅子似乎走出了我的生活,我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嫌憎它。然而,当我筹备婚礼的时候,包裹过往展望未来的间隙,那把椅子机敏地闯了进来。

婚纱是最美的,为了配得上它,我一直拼命节食减肥。婚礼那天,我并没有变得骨感袅娜,但因为营养不良确实有些弱不胜衣。说来好笑,当时我昏昏沉沉,认为那就是婚姻的重量,感觉自己是热血故事中的主人公。做决定的人不是我自己么?那我必须负重荷行于冰上。

吵闹的音乐停了下来,宾客的目光还在半空中碰撞,司仪说接下来请新娘子的父亲讲话。父亲接过话筒,掏出衣兜里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开始讲述那把椅子在时间中的旅行。他念出一长串陌生的名字,它们属于椅子曾经的旅伴。最后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对我丈夫说,今后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这个队列里。而所有的名字围绕着椅子,让它永远像一个人那般温暖。

那样的场合只能掉眼泪,不适合反驳,我丈夫郑重地点点头。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并不为父亲的表现惊讶,因为我的父母结婚那天,爷爷也念过相似的遗嘱。当然,我也不会按照惯例哭泣:当时饿得快要晕倒的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瞪了我父亲一眼。婚姻的重量趁机压垮了我,司仪讲完最后一句话之后,我举手投降,轻得像一朵云,从一张桌子飘向另一张桌子,给客人们敬酒。我看着我丈夫的侧脸,怀疑自己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不是说他不好,我真心爱他,但是我父亲也觉得他适合当自己的女婿。

几天之后,酒气依然没有消散,我回父母家收拾从前的东西。父亲在楼下闷闷地抽烟,他的椅子在他的屁股下面。我问他为何坐在这里,他不愿解释,让我上楼问我妈。

妈妈准备趁我搬走我的东西之时,大扫除一番,清除家中的冗余之物。她系着围裙,头发蓬乱,但神采奕奕。我这才明白,婚礼是一次重大事件,一个惹眼的符号,习俗赋予它的那些意义或许沉重,却也能给予牵涉其中的人勇气。因此,不仅是我,妈妈也下定决心开始新的生活。我看着她,不禁想到小时候。她还苗条年轻,就像一位仙女,只有被她的目光抚摸之物才是真实的,因此我只愿意待在她的身边,离开她的视线范围我便会喘不过气,一点点死去。此刻的她似乎重拾灵力,她的双手碰过的地方都闪闪发光,这个陈旧的家焕然一新。

妈妈告诉我,她突然发现这个家过于逼仄,令她心慌。为了腾出更多的空间,她扔掉了父亲的椅子。父亲向来是一家之主,但这次竟然拗不过妈妈,只好缩着脖子搬着椅子到楼下去,坐着生闷气。

你不怕他变回从前那样,整天不回家吗?我问道。

我倒希望他像从前那样,整天不回家。妈妈说。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迟迟不愿意上来,我只好下楼去请他。烟蒂散落在椅子旁边,摆出凡人无法参透的图形,似乎无声地表达他的抗议。父亲说,妈妈这次非常坚决,如果他把椅子扛回家里,妈妈肯定会拆了它。若是将椅子放在楼下,或是随意寄放在朋友与亲戚家中,父亲担心有谁会伤害椅子。

唉,我奔走了一辈子,最后竟然找不到地方容得下你。父亲说。

我突然发现父亲老了,心生怜悯,提议将椅子放在我家。父亲应该想到了我扔椅子下楼的场景,还有我在婚礼上的眼神,没有答应。又过了一段时间,妈妈果真没有重新接纳椅子,父亲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安置地点,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提议。

从那以后,父亲每天上午坐公交车来我家,坐在椅子上。我的女儿也像小时候的我,喜欢爬到椅子上玩耍,将脸蛋靠在椅背上。父亲会将她抱起来,像从前哄我那样哄她,但表情更慈爱,语气更温柔,许诺要买的东西也更昂贵(当然他依然不会兑现承诺)。

我的丈夫偶尔也会坐在那把椅子休息。他一直认为这个传家宝很有意思,并不像我那样憎恶它。目前为止他还算正常,可能等他正式成为椅子的主人之后,才会产生畸形的留恋与依赖。

结婚之前,我和丈夫约好等到继承椅子之后就拆了它,点一堆篝火。到了那一天他会不会反悔,变成另一位父亲呢?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不再担心这个问题——那时我会比妈妈更坚决,欣然地扔掉椅子,也扔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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