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在我隔离结束的前一天早晨,我梦见回到家中后一如往常那样无法入睡,但我的安眠药却随意散落在白色棉被因为靠它取暖也靠它取得隐藏和安全感的身体随意蜷伸而形成的沟壑里。捡起来,按照平时的剂量吞下去。苦瓜一样的味道。我要入睡,我不能让爸妈发现家里多了几粒效用不明的白色化学物。我不能让他们怀疑。每一个物品都有可能带来臆想出的凶吉。假如我带了一只小狗回家,他们可能跟我争论家里适不适合养狗这,而假如我带了一只乌鸦回去,焦点则变成了这个家里以后的厄运是否该由我和一只黑鸟负责。对,所以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绝对不可以让他们发现我往家里带来了安眠药,带来了失眠的神经,带来了失眠的不寻常。噢,还有抗抑郁药,潮湿的情绪,和情绪的密不透风。梦是模仿死亡的睡眠里对生活的复习和预演,以及通过脑电波的活动创造出的另一场时空。
醒来之后我立马将锡箔纸和塑料壳之间的药全都掰出来,装进普通维生素的小瓶子里。我提醒自己,这个小瓶子要随时带在身上,哦,随时揣在兜里,不可以像餐巾纸那样随随便便丢进洗衣机里搅得稀烂。总之不可以让他们发现,眼前这个我是一个药物管控着的我,早晨在抗抑郁药的效果下开始流动今日份量的低沉但安稳的情绪,夜晚在延长的清醒里依靠安眠药进入意识的无情绪和无意识的有情绪。他们如果知道药物如何将我规范成一个“正常”的人,那么也同时会看见那个“不正常”的我,每天不吃不喝,在乱成垃圾场一般的寝室里一动不动地倾心幻想死亡,或者夜里两三点的时候出现在山间公路的行道树下,给钟楼上的时间拍照。
我要展示出的我必须是一个“正常”的我,一个单向度的我,一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展示出的良好姿态。我甚至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如何维持着这种“正常”。藏匿起以任何方式维持“正常”的痕迹就是“正常”的一部分,比如隐藏起药物。他们会对“不正常”加以批判,以强化自己的正常性。但我可以在心里暗自嘲笑他们,因为在正常与失常之间,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也带着一串隐形的失控,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从诸如药物之类的暗示里看见一个活灵活现的人在她背负的文明里想方设法掩埋的疯癫呢?所有人都明白,你可以尽管以任何姿态在房间里与另一个裸体打架,但一旦打开房门,你可能就必须注意领口是不是太低,或者裤子是不是太短。这就是划定“正常人”与“神经病”的界限。“正常人”要一直“正常”才算是“至少到现在还正常”,但“神经病”只需要疯癫一秒钟,就已经在当下与将来的时间里被剔出持续的“正常人”范畴了。
所以我只能要爸妈关心“前几天因为桃子过敏而肿起来的嘴唇好了没有”这种废话问题,适度地。尽管沉溺自杀或者习惯失眠都是和嘴唇红肿差不多的过敏,但过敏与过敏之间也有被允许的过敏和不被允许过敏的区别。他们其实理解不了,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桃子过敏并不是它表面的绒毛造成的,也同样不愿意相信我的所谓“失常”并不是我无时无刻暴露和所有人都泡在里面的空气造成的。他们喜欢有理有据地乱归因,为了科学以外的需要。氧气浓度偏高或者偏低会导致加速衰老或者呼吸困难,但我的症状根本不关空气的事情。过敏就是过敏,过敏就是咬了一口桃子之后的嘴唇开始泄漏我的心跳。反正脑子里的问题和心脏里的问题都很重要,但脑子里的问题就不能算问题,只有心脏里的问题才是问题。有一天我要把桃子的果汁涂满全身,既然跟空气没有关系,那让心脏能从任何地方掉出来。就像药已经吃了,我就尽管以为自己可以熟练地在人世间与人世之外的空间里蹦来蹦去。今天的我很正常,正常到去考虑明天。放屁。我唯一可以考虑的是吃不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