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日记之2022年终回忆
2022年12月底我和朋友坐上了北京到海口的列车,在接近36小时后我将从寒风冷冽的北京抵达期待中温热但现实里阴冷的海南岛。用一场难以安眠的旅行告别2022年无数个令人胆寒无法入睡的夜晚,也纪念下2022整个旅途式的生活。
Part 1
我选的硬卧,进入车厢找到我的中铺位后,开始归置行李。下铺行李已经塞了一个大箱子和一个货物便携拖车,两排卧铺中间的餐桌下面也堆满了行李箱和书包。对面下铺的老者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没有任何动静。在车窗站着的一位中年秃头大叔立马走过来说:“你这个大箱子可以塞到最下面,你把我的纸箱子推到一边就行。”“小箱子你放到最上面架子上。”我照做后立刻缓解了我刚进来的局促。后来知道大叔是我上铺,回湛江老家。寡言的年轻男孩是和他一起回家的亲戚,睡对面那排的上铺。经过一番攀谈后,大叔说三年以来终于可以回老家过年,不过就是晚上到湛江后还要花一两百打辆黑车才能到老家。大叔有一个巨大的箱子装了从北京要带回老家的二手抽油烟机,当作年货礼物。大叔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超过五个,显示出他回家的期待。大叔固然期待这次回乡,如果不是前不久国家调整新冠疫情防疫政策,大叔估计还要忍受遥遥无期的封控、隔离和思乡之苦。
我收拾好行李和床铺后,就在下铺开始休息。没过一会,下铺的主人,一个成熟略显精干的男人,拎着一个陈旧的帆布双肩包就过来了。一番确问后,他把包放在床上,示意我们可以继续坐在他的铺位上休息后,他自己坐在了窄小过道的座椅上。他坦言自己今天幸运的抢到这张下铺车票,可以晚上到郑州后再转一趟车,明早就可以回到天水老家。我的下铺和上铺的大叔一路上很自然的攀谈和聊天,而相对失语的我就在旁边听着,偶尔加入他们的对话。他们在谈话中都欣喜的表示了终于可以顺利方便的回家了。而这种期待在几周前是可不能的,只会有对于封控和无法出行的愤懑与无奈。硬卧车厢九点半关灯,但整个车厢几乎没有人睡下。大家都还在窜动,直至12点过后大家才爬上各自的铺位,躺下休息。窗外一直漆黑,列车在中原大地上行进。偶尔到某站台刺眼的灯光把我晃醒,清晰多频的呼噜声和半夜里的小孩啼哭也时常把我吵醒。难以踏实入眠的一晚。
火车行至第二天中午,寡言的老者抱着自己的孙女在玩,应该是昨晚隔壁铺位啼哭小女孩。小孙女透亮的大眼睛很抓人,直勾勾盯着我们手上的饼干。于是便以零食为由,逗逗她,也和沉默的老人聊了几句。老人说,隔壁睡着的是他小儿子一家人,夫妻二人在北京打工生养了一对聪慧的儿女。2020年出生的小孙女第一次回湛江老家过春节,他脸上的喜悦能看出他对这次回家过年的满足。为ta们感到高兴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兰州那个去不了医院的三岁小孩,在新疆隔离一百多天无法回家的外地打工者和游客,上海整个寂静的春天和北京这个冬天的冷情与萧条。
更真切的是自己的经历。想到我之前从山东回山西老家,在汽车站买票被告知因疫情这条线路已经取消一周左右,何时复开这条线工作人员也不知道。我只能另找其他曲折的回家路线。疫情来的三年很多时候大家都在面对这种没有预告的取消和无法预判的未来。这一切在12月7号政府颁布的“新十条”后就全变了。不再对跨地区流动人员查验核酸和健康码,不再开展落地检,民众如有检测阳性或阳性症状,可自行居家隔离。于是各地的车站、火车站、机场连夜撕掉站内的各种防疫和检测指示和公告。12月26日国家卫健委又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更名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防控类型也从2020年年初的甲类降低到乙类乙管。同时宣布从2023年1月8号开始国际入境游客持48小时内阴性核酸证明不进行强制隔离,国际航班、签证等逐步放开和恢复。这个国家似乎又要重新融入到全球的运转中。但新冠病毒带来的生命风险和生活不确定性依旧很高。但进入2023的重启全球化前,还是把我的经历讲完。
Part 2
如同这趟穿越国家中部的漫长火车之旅一样,我从伦敦回老家也是一段波折的返程。我选择中转马来西亚到香港,然后香港陆路过关到深圳的这条回国路线,然后再从深圳回山西老家。做这个选择诸多原因,其中一个确实是想对比下不同地区疫情下的生活和管控。因为当时其他国家已进入疫情后的常规运转中,但中国各地区依旧在极度紧张的封控中。
在希思罗机场登机中能看到不少于三分之一的是白皮肤和黑皮肤的国际游客,ta们已经可以去不同的国家自由旅行了。在马来西亚机场中转时,机场游客和工作人员大部分也没有带着口罩。当然这不稀奇。整个2022年的上半年,我的同学们大多数都不戴口罩了,而且自在的去欧洲、北美、非洲、西亚旅行。可想到回国,对我们来说那都会变成一个更加繁杂的流程。不仅是因为要收拾更多的行李,而是要多复杂的行前准备和搜了解更多的实时信息。应该去哪个国家或地区中转、中转可以(会)呆多长时间、机票价格如何、国内哪个落地城市酒店和餐饮更好、去哪里测试核酸、找地方打印核酸检测结果、疫苗注射记录、航班熔断情况等等。同时很多同学害怕自己核酸阳性,于是在回国前半个月开始拒绝社交和大量外出;有的同学航班熔断取消后重新调整回国计划,重新找在英国的临时住所以及再次搬家;这种国与国之间的防疫错位导致的心理焦虑蔓延在整个中国大陆留学生中。此外,即便到了目的地也还会经历些许的“意外”。比如落地香港,尽管落地到酒店隔离期间一切都很好,但谁都无法避免没有本地绿码而无法堂食,只能四处流窜吃饭;因为每日入深名额减少导致获准入境几率减少,很多在港中转的学生滞留,包括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名同学因为核酸检测的CT值在35-40之间无法乘机,只得改签第二天的航班并在在机场滞留一晚。当天他在机场一顿疯狂喝水和补充VC后再做测试,核酸结果的CT值降到国家要求的40以上,终于成功登机飞到内地开始隔离。但这种被迫产生的治疗机制无奈且可笑。
Part 3
在香港隔离及滞留期间,从空间、时间、身体和心理上,我都感觉更加靠近这个国家,和生活在防疫政策中的人。尽管在这个时代的当下,第一时间获取真实消息非常困难,但我多少可以更快的、无时差的和大家共享来自内地的消息,不需要等到睡醒后再接受滞后的信息、情绪与讨论。而且那些事件就发生在深圳河对岸的土地上,这种地理上的近距离远比隔着几万里外的观察让我能够更加触手可及似的感受悲惨、伤痛、恐惧和不安。在贵阳深夜的转运大巴翻车导致27人死亡的第二天,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愤怒到无法入睡。我也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看到新疆自治区政府因为疫情外溢到别的省份公开道歉的发布会后,对这种行为感到不解。然后开始严格的全新疆自治区隔离管控。经过一番波折到深圳酒店开始隔离后,我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很多无奈且无助的游客在新疆被隔离或者住在自己的车上。还有被某女网友爆出“某自治区政务人员”称只要和该工作人员睡一晚就可以让她出疆。狗血古装剧情在现实上演后,才让人觉得讽刺。
在快要结束深圳的10天隔离时,通过联系老家的网格员得知,因为当时深圳疫情加剧,如果我要从深圳回到老家就需要在老家继续集中隔离7天。可我从深圳隔离酒店出来后,在深圳住的两天,完全感受不到恐慌和疫情。而这种对深圳的可怕想象恶化了生活和破坏了关系。但我们似乎生活在这样对他者的想象中。例如没得新冠对得了新冠后的可怕想象,全国各地区对“高风险地区城市”的想象,我国对于“外国”和“美国”的想象。彷佛那些时候,人们不认为站在你身旁的是一个(被传染或没被传染病毒的)人,而是一个应该不应该被消灭的病毒。
不想继续被隔离,我只能选择去山东洗干净行程码后再回老家。当我刚落地青岛时,我收到短信提示说前一天我在深圳买水的超市有阳性患者到过,我需要进行自我监测。我立刻头皮发麻,不知道大数据如何追踪处置我,不知道是否会被要求落地隔离,不知道接我的朋友们会如何被处理。还好后面相对顺利,山东住了7天后,顺利回到老家安心住了一段时间。但意外是,从决定去北京开始,我将迎来和面对一段急剧变化的历史。
从9月底开始,北京无故的健康宝弹窗让人寸步难行。还在深圳时,我就看到很多工作家庭在北京的人在朋友圈抱怨因为弹窗无法正常回到北京。但没想到这类操作持续到10月下旬。在我出发去北京前,我找了大量网上的教程,咨询朋友解除弹窗的办法,最后还是用了一周时间接触了健康宝弹窗。但没想到还有进京购票限制的设置,导致我无法买高铁票或机票去北京。现代化这么久,上次听到类似的出行限制还是1990年代以前,当时农村人去外地都需要村委会开介绍信才可以买票住旅馆。所以小历史都是在盘旋,一回头发现非常相似。但比起很多人,我还是幸运的。河南某县城在集中隔离中心高烧口吐白沫却无人救治死掉的高中女生,河南富士康徒步百公里回家的上万工人们,呼和浩特封控在家跳楼自杀的母亲,兰州因煤气中毒、求救被防疫人员忽视而未能第一时间送医救治死亡的3岁娃娃,广州方舱上吊自缢的女孩,以及乌鲁木齐被烧死在家中的10人。ta们就此结束的生命更加令人悲痛,也让人愤怒。更可气的是地方政府可以因为疫情外泄道歉,却“分析”乌鲁木齐火灾死亡是因为“门是开的,他们不走”。可耻,无法原谅的推卸责任。至此,乌鲁木齐火灾点燃了全国的愤怒,触发了全国诸多大城市的校园和街头涌现抗议活动和白纸运动,从乌鲁木齐、南京、上海、武汉、成都、北京、广州、大理、香港,可谓覆盖大半个中国。从普通民众、城市务工人员、大学生、文艺工作者、城市白领纷纷参与了进来。同时,这些令人鼓舞的抗议也超越了地域和国土。
Part 4
全球很多城市在呼应国内的白纸运动。但两个月前,跨国的抗议行动已经展开。起因彭载舟在北京四通桥挂起了带有反抗标语的横幅。如此正面的无畏的甚至是激烈的行动震撼了很多人,也激起很多海外华人的热血。整个10月,全世界的海外留学生都在各自的城市与高校贴上了以彭的反抗横幅为蓝本创作的宣传海报。ta们在美国、加拿大、德国、英国、比利时、荷兰、日本、韩国等校园张贴抗议海报,在纽约、伦敦的广场和驻外大使馆门前聚集、游行、抗议。ta们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也激发了国内很多人想要表达自己不满的欲望。同时,国内河南富士康工人抗议厂区封控和警察暴力执法、广州康乐村的湖北农民工们冲破封锁拆掉隔离板、重庆超人哥深刻激情的演说、北京各社区居民联动抗议社区非法封。这些行为也都为推倒那堵令人窒息的防疫高墙增加了很多力量,才终于换到了12月7号的“新十条”。整个事件在我内心产生了一丝窃喜。因为之前在英国参与UCU教师罢工活动和Queer Pride游行,尽管参与感和诉求表达带给我强烈的力量和内心充盈,但看到这些罢工游行无法带来直接的改善后依旧有些许怀疑和失望。于是拿个体的英国经验对比这次国内抗议和行动带来的结果,这种行动带来立竿见影的好结果,着实令我更兴奋。但解封并没有让所有人的生活更加安稳,而是新的波折。
我看到了很多关于被秋后算账带走的同学的消息。同时,解封后我没有马上看到街头的人流攒动,而是更多躺在家里和医院的阳性高烧病人和“白肺”病患。我看到被感染后大家不知道如何应对病情带来心理和生理上的恐慌和疼痛,看到买不到抗原和退烧去痛药的阳性患者,看到殡仪馆都无法接受的遗体在城市堆叠。解封后是一片混乱,没有提前安排高危人群提取接种疫苗,没有提前给到公共卫生健康建议。从城市到农村,没有人不是生活在没有药物的高烧病人周围。物流系统瘫痪、医院大排长龙等待医治的老人、殡仪馆接待不过来的死者遗体,这些触目惊心的视频反应着背后那一群不专业的无所作为的管理者,也致使我无法入睡。从刚开始查关于白肺的知识到购买血氧仪,再到计算在物流瘫痪情况下如何快速能把血氧仪寄到老家,我直到熬了一个通宵都没有解决完这些问题和我的焦虑。2022年终将是一个让人焦虑、让人无法安稳睡下的一年。
Part 5
2022年年初,正是英国转变防疫政策后迎来的阳性患者增长高峰。当时周围很多同学都陆陆续续被传染病毒,变阳发烧。有些人因为担心感染的后遗症和感染后回国不便,为了防止被传染,于是选择不和室友住,自己去住酒店。我也会担心这些因素,会害怕这些未知。但也看到国外很多人阳性后的转阴记录视频,并没有那么可怕。于是我继续照常的生活和做该做的事情。照旧一样外出活动,依旧和同学去酒吧见面,也还偶尔去给自我隔离的同学送抗原、蔬菜、水果等补给。但终究躲不开病毒,除夕那天我开始发烧无力,逐渐表现出诸多痛苦的新冠病症(我的各种身体和心理的不适开始显现,有隔离日记就不多做赘述)。
但要承认我十分享受新冠后半程的隔离时光。每天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做饭、打扫卫生、听音乐、看书,暂时躲开所有in person的社交,只和自己相处,自己把握每一点时间的安排。这种片刻的自我独处总是给我带来巨大的欢愉。2022年上半年也像是这种欢愉的放大版。不需要为了工作中的任务考核和诸多低效甚至无效会议拼命奔波而不得半日闲,主要任务只有上课和完成作业。每学期只需要根据课程安排从批判媒介研究的角度重新审视过去所在的行业和工作,和志愿者们共同制作女权节目、获取能量,感受日常生活小的细节,天空的变化、云的变化、周围几个好朋友的变化、做饭的工具和技巧、公园里乱窜的松鼠、喷泉里闹腾的小孩、难吃的亚洲餐厅和好喝的咖啡馆。上半年时常觉得自己依旧很幸运,可以有闲散的时光去感受正常的生活。然而看到丰县铁链女事件和上海春天的封城,似隔岸观火的错觉倍觉无力,也感到得自己幸运躲在外面成了某种羞耻的逃。
这种“简单的快乐”也几乎是上半年的写照。每次作业的deadline都会和同学结伴在图书馆通宵熬夜到第二天两眼发愣五感退化但依旧跑出去抓住日出,煎熬的语言关缓解后依旧无法完全的融入外国同学和当地社会但还是爱和ta们喝酒,提心吊胆怕遇到抢劫但还是看演出到深夜后独自坐公交回家,遇到歧视亚洲人的醉汉并和同学挤在民宿的沙发床但依旧享受和陶醉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书店、餐厅和博物馆,坐反方向了公交车导致差点误火车却吃到了很好吃的炸鱼薯条,房子到期后搬来搬去四处找同学蹭住半个多月还被朋友们请客送别,被别人喜欢却无动于衷后追求爱慕对象也没有得到正面反馈的感情生活。这些不完美和完美都揉进了2022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上半年,尽管它暗流波动。对比下半年焦虑可怖的日子,这种大环境差异和结构压力带来的冲击在我内心无限放大。
Part 6
这种大的环境变化也带了信息环境的差别。我从之前更多的时间用在Twitter、Ins、TikTok、WhatsApp、Netflix等社交媒体,到现在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微信、微博、抖音、小红书、视频网站等上面。这种信息环境变化带给我很多转变,之前自己很多愤怒的不满的情绪好像也逐渐被淡化。我很担心这种淡化会让自己缺少很多内心的冲动和行动力。同时,2022年我对于生活中的交流和信息传达、自己情绪的表达有了新的认识。也深刻认识到表达本身是一件需要锻炼,需要让对方直接理解你说的意思而不是为了害怕伤害对方而词不达意的一种技巧。寻找博士项目,找工作,这些重要的事情也没有进展,确实也某种程度上令我忧虑。但我也理解这都不是能自我迅速解决的事情。同时也不希望自己为了工作而陷入过去那个巨大的合谋的资本陷阱。在探索中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吧。
2022年我生活在一场大的迁徙和旅途中,在流动中我感受到了消耗、恐慌、焦虑、愤怒和无助,也得到了帮助、欢乐、温暖、力量和前行。但前面的伤害本可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去减少和避免,而秋后算账更徒增更多家庭的苦难和折磨。
2022年是无法彻底欢愉的。防疫三年带来的经济、民生、社会、家庭、个体的伤害有多深以及会持续多久,还没法预测和给出答案。2023年已经在些许人的欢喜、病痛、家人离别中开始了。而这趟列车也驶入了没有想象中温暖的南方。
祝春节快乐。
(小记:豆瓣发布这篇文章两天后被平台隐藏并屏蔽。尽管知道在大陆互联网世界中几乎不存在没有被审核的角落了,但还想尝试下某种潜在的可能性。也犹豫过是否修改部分内容已通过发表,但不想在这个阶段去做过多自我审查和阉割,于是寻找到这个中文平台作为表达练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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