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是个人

七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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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小说,是真事。

小树是个人,男人。

小树的家乡位于大山深处,父亲是一个普通农民。在那样闭塞的山村,家徒四壁的男人,守着一个寡母和几亩只能种土豆和玉米的薄田,娶妻是艰难的事。父亲四十多岁,终于结婚了,娶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那女子娇小玲珑,容貌姣好,还有着高原人少有的白皙皮肤。

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小树的父亲是满意的,尽管她话很少,偶尔会陷入混沌,有时会喃喃低语或者大喊大叫,一不留神还会离家出走,需要大费周章四处寻找。不过,她清醒的时候,是温柔而得体的,树爹说,两人一起去收土豆时,她还曾经笑过。一大朵笑容金灿灿的盛开,将那张白皙得有些呆板的脸都染成了金色,明艳无比。

一年后,小树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抱着婴儿,小树的父亲抖得站都站不住,来贺喜的村民说,你个怂货,哆嗦个啥。从今天起,你也是一个爹了,树爹,以后好好整。

偏僻的小村庄,人少,新鲜事更少,树爹的怂样就成了村民们集体创作的源泉,你加一句,我加一行,居然拼凑成了一个丰满生动的悬疑故事。

小树几乎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只是他始终搞不明白,树爹为什么会“抖得站都站不住”。

小树在嘲笑中长大,他的名字常常被忽略,代之以“疯子家的娃”,或者小疯子。他知道妈是个疯子,妈常常低声说着什么,然后独自一人痴痴的笑,只是再没离家出走过。因为小树出生第三天,树爹就用铁链将妈拴在门框上了。小树并不怕妈,妈再怎么发病,都没有打过小树,只是听说他很小的时候,妈把他抱在怀里,死死的抱着,差点把他捂死。当天晚上,树爹把铁链子摘掉了几环,把妈的活动范围缩小到了半径两米之内,除了哺乳,她再也无法触摸、拥抱、亲吻她的孩子。

小树出生只带来短暂的欢乐,家依旧很穷,年景不好时,玉米和土豆都吃不饱。小树四五岁时吃了隔壁叔叔家的半块白面饼,婶婶拎着棍子追着他打,还在他嘴边留下一个显眼的伤疤。

妈妈一直被拴在屋里,无法做工,小树就要多分担一些。他十岁那年就跟着树爹邻村煤窑挖煤。树爹很能干,扎在矿井里轰隆隆地挖着,像一头急欲找一条活路的黑色野兽。小树背着竹篓在隧道中爬来爬去,将爹挖出的煤,背出矿井。煤井黑黢黢的,头灯充满电也照不亮那条没有尽头的路。

小树帮忙的那个月,树爹多挣了好几百元,他数着那叠钞票,开心的哼起了小曲。小树问,爹,能不能给我十五块?交了学费,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树爹问:上学有啥用?小树想了好久,说,妈不傻。妈说她想回家。树爹沉着脸说,你没看到奶奶水米不进好几天了?你瞎了啊?再不攒钱,连个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

不知怎的,次日树奶奶突然就清醒了,拉着树爹说起了话:小树是你家的独苗,可不敢再让他下煤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到了那边,怎么和你爹交代?听到树爹答应,树奶奶放心的死了。秋天,小树终于回到了学校。

村民们总夸小树乖,每天放下书包就跟着树爹干活,见人也总是低眉顺眼的。小树唯一可以挺直腰板的是考试之后。他一直很会读书,每次都是全班第一,高考更是考出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

老师说,小树成绩这么好,全国最好的大学随你挑。他笑着摇头,报了离家最近的大学。老师愤愤的问,为什么?他说,我得去工地干一个暑假,才能凑够学费。老师叹着气拍拍他的肩头说,行,也行,肯学的孩子,哪里都能成才。

小树成了大学生,走在校园里,看着花枝招展的女同学,他感觉像在做梦,他轻飘飘地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就跑出去找工作了。对于小树,做梦是奢侈的。

小树什么都能干,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周末在肯德基当服务员,平时包揽了给宿舍楼送水的工作。他一手拎一桶矿泉水飞奔上楼,一趟就能挣10元钱,这比挖煤还划得着。不过自从当了送水工,同学们看他的眼神不同了,尤其是女孩子,好看的眼角眉梢总是带着那么一丝不屑。

一边挣钱,一边上学,期末小树还是考了第一名。他像树爹一样数着钞票,计算着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寒假他除了继续在餐厅工作,还找到两份家教,算下来可以挣好几千元。“开学前,我就可以带妈妈去精神科看病了。”小树这样计划着。但这只是小树的计划。

小树很早就有腿疼的毛病,他以为只是着了凉。刚考完试,腿疼却更重了,还发起了高烧,被同学送进了医院。退烧后结果也出来了:强制性脊柱炎。一个缴费单递到他手中,3765元。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医生说,这种病被称为不死的癌症,需要终生治疗。每周打一次特效药,每次675元。

小树记不得如何离开医院的,他已经被一直用力压着的那个巨大的委屈吞没了。无论他多么努力,生活却像儿时背煤的隧道,黑的看不到一点光。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宿舍里,既不吃饭也不睡觉。他累了,想放手了。退学也罢,或者,死了又能怎样?但大脑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轰响:为什么?凭什么?我也可以堕落、沉沦,去偷去抢去骗。这个世界欠我太多,我有理由讨回来。

一个老师找到了他,带来她一个月工资。她说,退学以后呢?病就能好吗?如果你决定放弃自己,谁还能为你的人生负责?

小树的眼泪落了下来,一滴、两滴,淌啊淌,像一条解冻的小河。

那笔钱并不能解决他全部问题,至少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尘世的温暖。从那天起,小树变了,变得开朗,脸上有了笑容,文字也有了光。他拼命学习,努力打工。虽然不能再送水,但他还可以做服务员、当家教。

转眼四年就过去了,小树终于毕业了,做了老师。领到第一份工资,小树买了两束花回家,一束白菊花,一束黄菊花。

树妈一年前去世了,死得衣不遮体、骨瘦如柴。

小树将花放在妈妈的坟头,轻声问:妈,对不起。你到底从哪里来?你托个梦给我,好吗?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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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写了很多年,如果没人喜欢阅读,就试着换一个方式。 一个偶然机会关注到性少数群体,她们就像一个放大镜,将我们的遭遇展示的淋漓尽致。 于是,我愿意讲述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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