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們一起追不是大台出品的大時代
今年我們一起追不是大台出品的大時代
曾幾何時,香港人熱愛追港產連續劇。從《大時代》到《真情》到《金枝慾孽》,成為我們每日社交的必備話題。直到網絡興起,大幅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型態,每日追劇的風氣不再。但是誰也想不到今年夏天,香港會製造出一套史無前例的社運抗爭「連續劇」。從中所誕生的香港人身份認同,可以說是都市人孤獨感在網絡時代催生的文化產物。
連續劇的流行與都市人的孤獨感息息相關。身處熱鬧擁擠的人群之中,卻感孤獨不安;生活需要頻繁的社交,卻少不了不情願的應酬;渴望被了解和接納,又害怕被拒絕和傷害。這種人群中的孤獨感一直都是都市人的通病。連續劇正好帶來舒緩的效用。
連續劇提供了安全的共通話題,無傷大雅就如談論天氣。連續劇往往不如電影般緊湊慎密,只求牽動情緒,錯失一兩集仍然能夠靠茶水間的閒聊跟上發展,這跟News feed的特質很相似,也就是對觀眾沒什麼入門要求。而當中的角色總能找到你我的影子,方便大眾代入。大家可以透過談論角色,用一種抽離而安全的方法,間接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意見,宛如網絡遊戲未出現之前的替身(avatar)。連續劇成了社交的輔助工具。
回顧八十年代,每一波連續劇的流行,都會引發全港每天圍爐討論。無論認真或不認真,這種集體狂熱的粉絲身份能產生鬆散的群體歸屬感,港劇隱隱然建構起港人身份認同的雛型,治癒了大眾的孤獨感因而流行。
但網絡興起打破了時空的距離,改變了我們的社交模式。以往我們需要花氣力在現實中尋找能分享共同喜好的同伴,例如要努力向身邊的人傳教,才能獲得有共通話題的朋友。但現在不管你的喜好多麼小眾。我們都可以輕易在網絡上建立各種小群體,擁有共通語言,彼此有更深刻的認同,甚至可能比現實生活中的人際關係網絡更有歸屬感。
如今,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飯卻是各自低頭玩手機的情境隨處可見。有人視為社交的倒退,有人視為社交的解放──在被迫假裝有共通話題以外多了一個低頭族的選擇。無視同枱食飯的親友,在線上與同好談論真正有興趣的話題。最低限度地維持現實生活中的社交生活而同時享受虛擬群體的社交,已經變成常態。連續劇作為共通話題的功能己經淡出。
再者,電視這種被動接收的廣播媒體,日漸被淘汰。愛好者可以在網絡上主動尋找所需,娛樂作品無需再依賴大台生存。無論是欣賞音樂還是影視劇集,都變得越來越專門。一家大小每日定時定候坐在電視前「追劇」,被網路媒體高度個人化隨時隨地按喜好「煲劇」所取代。近年來,仍能保有類似連續劇一般恆常凝聚群眾的「吹雞」能力,只有兩個例外──體育,以及Marvel的超級英雄電影,但是持續力比不上數十集的連續劇。
網絡資訊取代了連續劇,為解決都市人的孤獨感提供更多出路。傘運之後,部份港人的孤獨感因為強烈沮喪而加劇,對網絡資訊的依賴也同時加重了。
直到今年夏天,這場由網絡走到街頭的抗爭,打破了網絡與現實的分隔。事情的發展固然是沒有人能夠預計的,但如今回頭一看,卻宛如意外地泡製了一部大型連續劇。
香港人素來不喜談政治,但是抗爭現場的新聞直播,把政治直接帶入屋。我們每晚看直播,滑手機,追新聞,幾乎就跟追看連續劇一樣,也是講求共時性,是集體的同時參與。網絡直播的即時留言功能進一步強化了這種特性。FB、連登、Telegram等平台快速凝聚成網上的「粉絲」群體。
曾經參與抗爭的人,害怕被拘捕必須隱藏身份。全民Black Bloc當無名氏,加上親友間的立場撕裂,孤獨感急升到特務級別,甚至有人難扺精神壓力傷害自己。然後民眾發起連儂牆,將網上連繫帶進現實,化解孤立無助的感覺。自此,線上線下活動互相協作,建構成擁有共同理念和話題的更龐大群體。另一方面,全民隱藏在面具後行動,抹去差異,即能在手足的名義下獲得團結和歸屬感,這就像是把線上遊戲的替身帶到現實,與陌生卻又信任的隊友共同戰鬥。
藉著影片和新聞,就連無法公開發夢經驗的參與者,也可扮作彷彿談論第三者的態度,在飯枱前去談論自己的經歷或感受。這種自我保護手段,正跟連續劇觀眾藉著談論角色來講論自己的手段如出一轍。
抗爭運動作為共通話題的功能顯而易見。七二一是個明顯的轉捩點。 原本為和諧而避談政治的社群,只要有人終於忍不住批評警方做法,就會有人回應,然後彼此鬆一口氣:原來自己並不孤單。雖然也有反面的悲劇,但又有不少久未聯絡或本來不熟悉的人,因為同仇敵愾,關係忽然變得密切。當我們苦惱人際關係因運動而分裂,卻也在另一方面強烈地We connect,甚至與未曾想像過的群體結連。
在感謝重慶日,一位開業幾十年的印度伯伯感概地說:他從沒見過這麼多華人進來。二樓的黑人大哥激動說:我們也是香港人,不要怕我們。操流利廣東話的印度先生玩食字:我們印度人每年新年都「光復」自己的家一次。這些少數族裔一直被主流華人疏離和忽視,他們承受的是多重孤獨感,如今竟也藉著抗爭這個劇目,Connect了。We are Hongkongers的口號,終於撫慰了他們未曾被了解過的孤獨。
連續劇要煽動情緒,通常忠奸分明。常有像丁蟹、李子浩(鄭子誠飾)那種大奸大惡的壞人拉拔仇恨值,共同敵人是團結粉絲的最有效方法。不幸的是林鄭和警察義無反顧完美演譯了這個角色。每日的新聞和記招,讓李子浩一般的無恥嘴臉每日提醒大家這歹角有多麼罪無可恕。當大家都同樣渴望看到他罪有應得的大團圓結局,共同願望也排解了孤獨感。
除了奸角,連續劇又怎能缺了主題曲。《願榮光歸香港》出現之後,主題曲也有了。
有論調指和平抗爭太執著「畫面」,但如果以連續劇角度理解,畫面的確重要。除了做成新聞產生話題,透過不經剪接和編輯的直播鏡頭,我們彷彿共享了現場當事人的視覺,也共享了當事人的感觀,這比傳統連續劇的代入角色功能要強上百倍。
再華麗的CG特效看多了也會膩,同樣暴力再升級的畫面看多了也會麻木。Marvel要耗費巨大成本來建構特異的世界觀,剛上演的《小丑》在設定上就很聰明省力:葛咸城跟現實生活沒多少差別,觀眾不用花氣力了解背景,更集中投入角色情感。連續劇多採用日常作背景是相同原理。在這場抗爭中,只要你熟悉香港日常,就能快速代入抗爭者的處境理解。反之,無法同情抗爭的人往往正因為太離地對香港實況缺乏理解。
這時候,我們彷彿又回到了連續劇年代重燃了傳教的熱情。飯聚之時,手機變成即場分享新聞的工具,抗爭又變成了現實中的社交話題。文宣除了對內還有對外。眾籌登報或自發在網上開拓外國戰線,不斷向外宣揚香港這場抗爭,最終成功獲得回應,將#StandWithHongKong推上國際。外國人藉著這戲碼重新認識甚至認同香港,我們也就從這些他者身上更確認香港人的身份。
而當外地的抗爭開始參考和引用香港經驗,做創作的人都知道,跟風和二創正是作品成功的指標。甚至,這種效應也適用於另一方:警察也因為孤立感,而與大媽、社團人士、微博大V和愛國小粉紅結連成撐警群體,建立起另一種的身分認同,成為拙劣的抄襲者。
當然,這場用血汗淚甚至人命交織的抗爭,絕不是消閒連續劇。非但沒有娛樂性,反而令港人集體創傷後遺症PTSD。但它卻有上述的特質,足以取代沒太多營養的連續劇,更有效地回應都市孤獨感,並將它轉化為更有意義的身分認同。只要你支持這場運動,你就是同好就是香港人。所以若問這套《自由之夏》會有多久,不如問《愛回家》可以拍多少集。只要不叫停,靠一班編劇創作尚且可以無休止演下去。而這一次我們不只是觀眾,更同時是演員編劇和導演。幾百萬人在香港這個平台集體創作的User Generated Content,你說呢?
文: 天馬先生,夜透紫
原文發表在2019年11月9日星期六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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