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面對(九)
六歲的華華還不懂什麼是錢,阿福就跟華華講金元寶銀元寶,華華還是不懂,這些石頭有什麼用?阿福就講,這金元寶啊,可以買床帳,晚上華華就不會被蚊子咬了,可以買冰糖葫蘆,嘴饞的時候最好吃了,冰糖葫蘆吃過嗎,華華搖頭,可以買衣服,冬天還可以買炭,用爐子燒著不凍手,還有烤紅薯,埋在炭堆裡,吃的時候香噴噴的,如果你還有些餘的,可以去戲園子聽戲,阿福,戲園子是什麼?戲園子就是...唉,阿福你眼睛怎麼濕了?阿福想家了嗎?我們華華真聰明,阿福你家呢?阿福不響.
阿福十歲的時候,被送去了戲班子.戲班子真苦,沒有冰糖葫蘆吃,還要天天挨師傅的打,戲唱的不好,打,詞唱的不對,打,練功的時候天都沒亮,就是為了嗓子好好唱戲.他們的師傅是唱生的,帶的徒弟也都是唱生的,就缺一個旦角,阿福體弱,身子骨瘦瘦的,皮又白淨,他就成了班子裡唯一的旦角,專唱虞姬.那些戲班的小孩經常欺負他,叫他女孩家,阿福總是哭,偷偷的哭,不然被師傅聽見了又要挨打,後來,阿福長大了,也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角了,不再只唱旦,白面小生也會,個個博彩.戰爭的爆發是阿福沒有想到的,但戲比天大,他開始給軍閥唱,給皇軍唱,誰有錢就給誰唱,有人請他去上海唱,他去了,殊不知這一去就一輩子.
那天開場,是唱他的拿手戲,霸王別姬.院子裡高朋滿座,好不熱鬧,一曲終了,掌聲雷動,轉道後台的時候,他見到有個人等他,穿著軍官的制服,很是威風,來人說明原由,原來是杜家的三少爺茂銘,他過來是為了給他送花.軍官給戲子送花,往往是動了心,有了傾慕之情,阿福不敢接,來人的雙手便侷促起來,剛才還威風十足的帽子這時低了下去,怪可愛的,此刻後臺人來人往,為了不讓他難堪,阿福接了.
之後,茂銘經常找阿福,像戀人一樣偷偷的約會,好景不常,上海也淪陷了,戲園子終於辦不下去了,而茂銘隨著蔣介石的命令去剿共,來到重慶,離別前夕,茂銘給了阿福一句話,等他回來.阿福就等,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戰爭結束了,等到紅旗飄起來了,茂銘沒有出現,一封信都沒有,阿福很害怕,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他就老了,成了別人嘴裡的單身老漢了,茂銘是生是死?他要去找他!他拿了身上所有的盤纏買了一張去往重慶的火車票,可是路途遙遠,阿福實在太睏了,等睜開眼,發現自己坐過了站,到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這可把阿福急壞了,無奈之下,他去找了一份僕人的事做,他從事的第一個老爺是個菸鬼,第二個是個酒鬼,第三個老爺對他很好,讓他回上海去,給了他很多錢,阿福有了錢,就回到上海了,上海已經不是他認識的上海了,沒有人雇長工了,這時阿福碰見了李將軍,他們家還招長工,阿福就留在了李家.
阿福還是要等,他要好好活著,說不定哪天茂銘就回來了呢,他當了一輩子的虞姬,而虞姬,難免要別霸王.
01/01/1966
華華聽見弄堂裡有腳步聲,一瞧,是哥哥!她開心的跑過去,抱住哥哥的腿,哥哥你去哪裡了?哥哥將她抱起,她看見哥哥的臉色並不好,鐵青鐵青的,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見哥哥對阿福講,阿福,打電話問候下爹!阿福回,諾,哥哥,怎麼了?華華,我們玩個遊戲,不管發生什麼,把眼睛閉著,睜開就輸了喔,好.華華把眼睛閉了起來,不一會兒,她聽見一股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很多人來到了家裡,接著是一些東西碎掉的聲音,門好像破了,因為她聽到木頭裂開的聲音,很多的腳步聲,撞門聲,還有叮叮噹噹的聲音,然後,哥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華華,我們要起飛嘍,於是是一些風聲,她覺得哥哥跑得很快,像是真的要飛了,她的頭髮都飄了起來,俄而,她又聽見一些人的聲音,還有鳥,以及一些自行車的喇叭聲,好了,遊戲結束,華華贏了.華華睜開眼,她已經不在家了,阿福也不見了,她問哥哥阿福呢,哥哥回,阿福有事體,回家了,他不和我們道別嗎?他忙,來不及跟華華道別,所以托哥哥跟你說話,要華華不要傷心,他很快回來.
這天晚上,華華沒有回家,沒有見到阿福,爸爸,媽媽,只有哥哥在她身邊,華華很想媽媽.
阿平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去年曉紅告訴他天要大變,那時,曉紅要嫁人了,嫁給了山裡一個根正苗紅的野小子,曉紅不願意,曉紅媽就逼,一哭二鬧的,就差上吊了,曉紅自己講,她這輩子,不嫁人,要嫁,除非去死.她娘就勸,勸不動,夫家的人來勸,勸不動,事情鬧到居委會,居委會一個紅批,清官難斷家務事,最後,那個野小子跑到上海,親自給曉紅磕頭,說非曉紅不娶,曉紅心軟,說準備一年時間,一年過了再嫁,這事就翻篇了.
但是對阿平來說,曉紅此去兇多吉少,曉紅自己也明白,嫁到山區,就是一份賣身契,去了是生孩子的,沒有自由,曉紅講,阿平你怕不怕,阿平回,不怕,阿平真勇敢,曉紅笑道,繼續講,我去了,一定會瘋,那裡沒有我的家人,還要侍候婆婆,全是陌生人,阿平講,會好起來的,曉紅繼續講,我還要餵奶,帶孩子,做家務,跟不認識的妯娌打交道,分享雞皮蒜毛的東西,還要...
阿平任由她講下去,只有在阿平面前,曉紅才是曉紅,阿平覺得曉紅可憐,卻不知道怎麼安慰,終於,曉紅問阿平,阿平,天要大變,你要怎麼辦?不知道,阿平,我以後不能穿藍裙子了,曉紅看著窗外對阿平講,阿平不響.回去的時候,曉紅在二樓衝阿平一個微笑.
阿福跪在地上,身前掛了一個牌子,很多人圍過來,在他前面的空地上,燒著些戲服和箱子,臉上畫著墨水,烏漆漆的.
說!你跟特務頭子有什麼來往!牛鬼蛇神!
我不知道.
說!這些舊社會的毒草是什麼!跟你是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不知道.
劈啪! 劈啪!
嗚嗚...不知道,不知道...
阿福好像又回到了被師傅鞭子打的日子,恍惚之中,他看見人群裡有個特別熟悉的身影,他想看清,睜大了眼睛把淚擠掉,那人跟他對視一下,就冷漠的走掉了,騎在他頸上的是一個小孩.這下阿福不動了,眼皮耷拉下來,像似死掉了.
那個人,阿福永遠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