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夜裏嘶喊的人
2023年辭職後,對象和我在北京遠郊租了一個房子過渡,我們原本的期待是歇一歇,做一點自由職業,再考慮接下來的打算。
遠郊是一座「睡城」,晚上的時候便萬家燈火通明,卻少有家的味道。小區是2013年建好的,每次從城裡坐車回家,從幾公里外就會震撼與這些高層建築的規整與密集。
剛住進來的時候其實已經發現小區環境很糟糕,隨處可見垃圾和狗屎,松落的台階磚埋伏在小路上,電梯廂裡常常有濕垃圾的汁液,鄰居還會在樓梯間擺滿東西。不過房租便宜,我們把家裡佈置溫馨之後,也頗舒服地躺平了幾個月。
大約從秋天開始,因為我找工作一直不是很順利,這段大隱隱於遠郊的生活顯得有些焦灼,消失已久的睡眠問題再次纏上了我。我的耳朵彷彿一個晝夜不息的雷達,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將我的神經繃緊,更要命的是,樓上鄰居每天早上五、六點鐘便開始的奇怪噪音——像是剁餃子餡——讓我帶著一肚子火從睡夢中驚醒。白天,當我們在家閱讀、看電影、吃飯時,總會傳來家具腿拖在地板上的刺耳摩擦聲、“噹噹噹”的敲擊聲、小孩子“咚咚咚”的奔跑聲,等等。
作為一個不愛與人起衝突的人,忍到某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清早又被吵起來後,披上外套就跑上樓去討個說法。敲響了門,來開門的是一個約60多歲的男性,往屋裏看,他老伴也坐在那裡看著我。我很平和地詢問是否在剁餃子餡,聲音太大了。對方卻非常大聲地(鑒於他們屋裏的電視機音量震耳欲聾,我覺得可能他本來就耳背,而不是故意大聲嚷嚷)辯解起來,説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噪音。
他的嗓門非常大,而且屢屢打斷我的話,我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只是反覆重複那幾句話,兩分鐘下來,我既疲憊又窩火,但還是偃旗息鼓,睡回籠覺去了。
躺在床上,我開始幻想一些可怖的事情,比如我手拎一把菜刀,上去威脅他們我精神有問題,不要製造噪音煩我,否則我發病殺了人也不用償命。我幻想得很具體,拿哪一把刀、去了說什麼話、露出什麼表情——我很慫,只敢顱內高潮,我幻想自己歇斯底里、所向披靡的樣子,然後越發興奮與生氣,乾脆就起床,把電視開最大聲,打起遊戲來。
我不是沒有歇斯底里的可能,一個人如果始終處於壓抑情緒、避免衝突的境地,一旦爆發起來也會控制不住,腎上腺素飆升。鄰居噪音這件事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往事。我家住在一個破舊不堪的家屬院裏的五樓,樓下被租給一家四口,那對夫妻比我父母年輕一些,男的看起來是做體力勞動,黝黑、精壯、沈默,長相有些兇悍;女的更沈默,且帶有一點不自然的肥胖。他們有一兒一女,是一對姐弟。老破小隔音更加差,每晚都能聽見夫婦二人大聲訓斥孩子的聲音、孩子交錯的哭叫聲、那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喊聲等等。
不過,對於童年的我而言,不幸的家庭只是一個模糊的奇觀,它內部蘊含的危險與悲哀,我只能具體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感知。在一個孩子的眼中,那個深居簡出、生育了兩個孩子的女人只是看上去非常虛弱,她的神經似乎經不起一點刺激,尤其是當我看到她白天的疲憊之後,晚上又能聽到她的哭喊。她對我來說是那種隨時可能發瘋、但又只在夜裏、在陌生人看不到的地方發瘋的女人。
住在那棟樓裏的人大多很貧窮,我家也不例外,樓下那擁擠不堪的一家五口想必更是如此,他們日復一日地沈默著,也從不與鄰居打招呼,我和我童年的玩伴都很害怕那個男人。有一天,父母在家宴請客人,小小的屋子人聲嘈雜,觥籌交錯,每個大人都喝了點酒。宴會進行到一半,樓下的男人來敲門,聲音聽起來大概就像我去樓上討說法那樣,疲憊而氣憤。他指責我家噪音太大,讓他們一家沒法午休。
大概是酒莊人膽的緣故,我那素來溫和平庸的父親聽到指責後,非常興奮(在我的記憶中就是如此)地衝去廚房抄了菜刀,和樓下的男人大聲吵嚷起來。具體嚷嚷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因為小學三年級的我嚇得哭了起來。哭的原因我倒記得,不是因為一場暴力事件正要發生,而是哭我父親如果砍傷了人,肯定又要坐牢——那件事之前不久,他因為販賣盜版光碟被關押過幾天。
不過暴力事件並沒有發生,我也因為表現出一個孩子的脆弱而被父母責備了一番——這都是很典型的。從那之後,樓下的男人反而變得客氣起來,會和我們家人寒暄一番,偶爾見到那個女人,她也會說上兩句話。可她看起來還是無比虛弱。
這次噪音事件也是我父親少有地表現出驚人的暴力情緒,還有一次是某一年的春節,大年初一早上,我被父母的爭吵聲吵醒,剛清醒起來便看到父親在摔杯子,衝媽媽大嚷大叫。他們吵架的原因從來只有一個:錢。無論幾毛錢還是幾百塊錢,或者不為我所知的幾千幾萬塊錢。只有錢能讓他們如此歇斯底里,相比之下鄰里關係並不算什麼。我父親這輩子過得並不順遂,他從一個嚮往自由的、聰明有才華的年輕人,走上最邊緣的道路,沒能成功實現社會化,逐漸變成了中國最保守、最傳統的那類人。
我性格上的缺點部分就來源於他的平庸溫馴,所以這輩子也只和他吵過兩次。一次是父母還沒離婚時,因為他總在家指使媽媽幹家務,我非常生氣地指出,卻壓抑不住怒火和腎上腺素,最後吵得自己崩潰大哭。
第二次就是這兩天。由於我工作以後就斷了不相干親戚的聯繫,所以非常排斥父母安排的一些人情往來。可我父親非要撞我槍口,讓我給過80歲生日的大伯父發五百塊紅包。我就說我要繳房租,要不你給我吧。我心知沒有工作也沒有退休金和社保、還要照顧一個殘疾哥哥的窮父親大約沒什麼錢,可沒想到他連五百塊也沒有。於是我就告訴他,沒有錢就不要去搞那些人情消費,有必要打腫臉充胖子嗎?他也啟用了他那一套過時、蒼白的理論系統:“你知不知道你大伯父家的哥姐每年過年都給你五大爺(他那個殘疾哥哥)隨禮,都是幾百塊,這個錢你不得還人家?”
我當時既覺得無比可笑——長大後,父母一些言論縣得那樣沒有邏輯——又無比可憐、同時也非常生氣。開始我還反覆講道理,後面我們互相在電話裡吼起來,他指責我“你讀書都讀哪去了”,我說“我不結婚不買房用不著別人給我隨禮,我也不欠誰的”,我們歇斯底里地吼了一會,他終於崩潰了,把電話掛掉。
可我也說不上贏了。我在微信上把我的觀點再次陳述了一遍,又把剩餘不多的積蓄轉給他了一些(畢竟他的貧窮讓我心驚),最後蒙在被子裏,像這二十幾年來每次想到原生家庭那樣,哭了一會兒。
但我發現自己不再懼怕成為一個歇斯底里的人,我也不再懼怕直面親情的真相,即意識到對於父親,我的內心深處也许懷著巨大的仇恨——所謂的「愛」,只是一種摻雜了同情與道德重負的幻象——就像《卡拉馬佐夫兄弟》所寫的那樣,我渴望殺死父親——就像我幻想如何去和樓上的鄰居爭吵一樣,只不過用一種隱密的方式,徹底地擺脫這個夢魘。
我更懼怕的是童年時住在樓下的那個女人,她的眼神永遠透露出絕望。我不想再做一個只在夜裏嘶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