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記憶:我其實不恨,也不算難過,只是厭惡一種「命中注定」的說法。
母親總是將私房錢藏在縫紉機的抽屜裡,不僅全家人皆明白,連外婆都很清楚。這筆私房錢,是母親做手工慢慢攢下來的,一直都很「秘密地」疊放在縫紉機的抽屜。母親從來沒有計算過存放的金額總數有多少,只知道放著放著心底就多些踏實感。
她是家中長女,排名老二。由於家境貧困,又是唯一的女孩兒,所以大小家務都得幫忙處理。早晨,在天還沒亮之前,一個人蹲在爐灶前生火,在大鍋裡煮地瓜稀飯。等到媽媽醒來接手,她就去到後院坐在小板凳上搓洗全家人的換洗衣褲。等爸爸、兄弟們、媽媽吃過早飯後,她才匆匆忙忙站在餐桌前刮著鐵鍋淋上剩下的菜湯,雖然只是一碗帶著鹹味的湯水,卻也滿足。吃完飯,不忘將滿桌碗筷洗乾淨後才出門上學。
妳從不喊苦,似乎很早就看透人生,在旁人看來都會捨不得的時候,妳卻不斷將責任往自己肩上扛。真是令人想像不到,如此嬌小的身軀,怎能承受連大人都會吃不消的粗活?沒有怨言,沒有一絲慍色,妳溫柔地包容風雨雷電,只因為這是「家」。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明知她生病多時,卻什麼忙也幫不上。我責怪自己努力太晚、醒悟太慢,錯過許多機會與「家」和解。我時常回想,如果年輕時能少些糊塗,或許爸爸離世時,臉上能有笑容,或許,也能即時察覺媽媽的健康早就大不如前的異樣。
母親的私房錢,很少花費在自己身上。記得,外公住院的時候,舅舅們輪流在病房照顧,母親因為還要負責另一個「家」的煮飯洗衣,所以只能趁假日的空閒時間去醫院探視。每次探視外公總要流一回眼淚,然後回到老家安慰外婆再流一回淚。偷偷塞錢,母親能盡的孝道只能如此,雖然金額不多,卻是盡力。
她天天遲到,總在校門即將關閉的前一刻才喘著氣踏進校園。她錯過早自習時間,所以利用每堂課下課休息十分鐘的時間自修追趕進度。當別的孩童都在遊戲打鬧時,她卻在複習筆記,一方面追趕早上落後的自習時間,另一方面是回家之後難有時間再專心閱讀。她不像其他兄弟可以有升學的機會,一個女孩子,能夠「識字」已是奢侈。
妳喜歡閱讀,想盡辦法多讀一點書。放學之後,妳必須趕緊回家再次蹲在爐灶前生火,等母親開始就位煮菜,無須交代,身體自動再去後院收拾晾曬好的衣褲。順手檢查雞籠中的水位和飼料,若母雞有下蛋,晚上就多了一道菜。晚餐時間,全家人坐在餐桌上吃飯,妳卻傻站在後院雞棚下,憑藉一盞昏黃老邁的燈火,讀書,或一筆一畫練字。大哥會悄悄幫妳留菜,雖然晚餐菜色也不過是比早餐多了一樣青菜和醬菜,卻是幸福。
我打掃地板、擦拭桌椅、清洗餐具,為了一份工作,為了一份薪水,心甘情願地賣力。回頭想想,以前在「家」同樣的打掃地板、擦拭桌椅、清洗餐具,卻成為我與爸爸爭執的導火線。為什麼我要「幫忙」?對我有什麼「好處」?憑什麼你動一張嘴,就要人「服從」?媽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做手工,就像世界與媽媽之間隔了一道牆,儘管牆外戰火喧囂,牆內仍是靜謐無風。
母親總是對自己節儉,對他人大方。印象中,母親捨不得買衣服,身上大多穿外婆留下來的,甚至是以前舅舅們在學時的舊衣也會拿來穿。某個星期天,母親去到台北著名的寺廟拜拜,為外婆祈福。在路上,看到街旁坐著一名身穿破爛的婦女,手中環抱大約三歲的小女孩,也是一副髒兮兮臭哄哄的可憐模樣,小女孩拿著破碗,碗裡沉著幾塊銅板,不停點頭道謝。母親為了捐香油錢特地從私房錢中抽出幾張鈔票,這時,全奉獻給這個小女孩。
她是家中最早外出打工的孩子。不再讀書的日子,她被介紹到陌生阿姨家帶小孩,想想也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卻開始扮演起成熟的生活。雖然打工的錢都交給母親,但是她表現優異,時常得到額外的零用錢。她把錢藏在襪子裡埋在枕頭中。第一次,她嚐到生活的甜頭。
妳閱讀童話故事的時候,想像自己也是童話故事中的一份子,暫時遠離現實世界,旅行在有如夢境般的敘事中。妳偶爾自言自語,跟小草說說話,對著雞講心事,如果下雨,妳也會感到悲傷。妳知道自己不是公主,也不可能會有玻璃鞋,但是妳相信午夜的鐘聲,會將一切喚醒。所以,一定要在晚上十二點前睡著,要不然就會做惡夢。
我與媽媽沒有話說。對我而言,媽媽是個無意識的機械人,甚至,有時我覺得她比爸爸還要自私。彷彿一切都不需要理由,小孩子只要「聽話」就好,乖乖接受爸爸、媽媽的「控制」,這就是最好的安排。難道爸爸、媽媽會害小孩子嗎?我曾吼著說:「你們憑什麼認為自己都是對的?即使沒有害人的心,卻沒有人可以保證你們不會做出害人的決定與行為!你們不是神,為什麼這麼『自以為是』!」
原來,母親將私房錢藏在縫紉機抽屜的習慣,傳承自外婆,縫紉機也是外婆留下來的古董。母親時常跪在地板上擦拭地板,磨破了長褲膝蓋頭就找外婆縫補,一層又一層堆疊,後來都被鄰居譏笑為「護膝」。話說回來,外婆也是幫人裁縫賺取一些零錢,填補家用。只是,外婆每次收到零錢就丟在抽屜裡頭,每月結算一次,能換鈔票的就換成鈔票交給外公,剩下的零錢繼續養在抽屜裡。有一天,小舅舅偷拿錢買冰棒被抓到,被外公修理到屁股又紅又翹。從此之後,沒人敢去抽屜裡拿錢,都轉向母親借款,時至今日,無人還款。
她做過許多工作,打工薪水外的零用錢都扎扎實實地存下來。第一次使用這筆錢是在么弟上中學的時候,買了一雙新鞋子作為禮物。家裡一向只有大哥的東西是新的,其他都是穿大哥套不下的舊衣舊褲舊鞋,輪到給么弟時,往往已經縫補過好幾回,常被同學笑稱「小乞丐」。可是,么弟卻捨不得穿新鞋子,仍是打赤腳去學校,在校門口才穿上鞋子,在教室裡風光好一陣子,放學仍是赤腳回家,鞋子拎在手上。
妳在睡前,依舊抱持閱讀的習慣,這是忙碌一天之後最感幸福的時刻。無論現代詩、散文或小說,妳都讀得津津有味。從來不去回想或思考自己曾遭受過的艱辛生活,也不花點時間抱怨這個、那個。只是在一日家事完成之後,將自己埋首到書頁裡的字裡行間,自由地旅行,看看這些人的故事,聽聽那些人的回憶。即使身在其中,也要當個旁觀者。妳覺得這樣子挺好,簡簡單單的生活,遠離複雜。
我其實不恨,也不算難過,只是厭惡一種「命中注定」的說法。我開始叛逆,與「家」作對,到社會上去尋找認同。過了許多年,我並沒有在自己的提問裡找到解答,可是,我卻在自己的回答中學習到問題的成因。原來,我不懂自己。現在,我每天寫一封信給自己,是對話,也是反省。我不再依賴他人的言語判斷我的存在意義與價值,也不再受社會潮流的影響盲目跟風,學習從各種角度詮釋世界。
母親沒有體力再做手工,抽屜裡的私房錢全交給了我。
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笑著。
您搭著我的手,過馬路,在去醫院的途中。
我覺得,現實其實很童話,一代傳給一代的故事,其實不是「家」,而是「存在」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