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的干物女友(四)
二十四
初夏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工夫,打在窗户上的雨丝就消失了。
老人起身离席,埃尔跟着他走到咖啡厅门口。一辆方方正正的轿车停在外面,锃亮的黑色车身与银色的大车灯形成鲜明对比,散热器格栅栏中间的金色徽章闪闪发光。穿着司机制服的人正站在车后座门前,见老人出来了,将车门拉开,做了个“请”的动作。
老人没有立刻上前去,而是跟埃尔并肩站在咖啡厅门口,驻足看着围观车子的人群好一会,他们中有的人拿出手机来自拍,有的人将摄像头对准挡风玻璃走了一圈拍小视频,有的稍微懂行一些的,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车子的牌子,发出啧啧的感叹。
“万一你的身份暴露,处境只会比这更夸张,”老人此时已经戴好了墨镜和口罩,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对埃尔说道,“毕竟现在的人,连别人的私家车都可以大惊小怪一番。”
随即,也不给埃尔回答的机会,老人径直走向前,弯下身钻进车厢中。
司机对埃尔点了点头,然后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进了驾驶舱,轿车干净的车身上映出的景色随着引擎的发动而缓缓移动起来。
围观的人群跟着一起散了,有几个女生还留在原地,边看向埃尔的方向边说着悄悄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娇嗔的笑声。
埃尔现在也无事可做,索性站在原地,想反正女友会靠手机定位找到自己。
结果,找到是找到了,但却不是以他想到的任何一种方式。
一辆疾驰的白色雪佛兰刹在埃尔面前,止住了终于下定决心要找他搭讪的少女们的脚步。没等他反应过来,车窗就被摇了下来,陆槿从里面伸出头,尴尬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嗨,帅哥,上车吧。”
二十五
“少爷,老爷要回来了。”
“明白。”
在他的记忆里,爸爸从来没对自己笑过。
二十六
阿芙现在的样子就像溺水后被人捞上来的一样,脸色苍白,怀里抱着一件外套,微微发着抖。
“我本来做好准备的……但这不可能……对……我明知道不可能……”她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频率打着颤,还不时用双手把脸捂住,明显一副被过度惊吓的样子。
“你能安慰一下她吗?”
陆槿专注于眼前的路况,头也不回却语带无奈地对埃尔提议道。
“我想问她,但是问不出来,这种时候就要麻烦你尽男朋友的责任了。”她苦笑了一下,仿佛把下一句“拜托了”接完。
埃尔也没见过女友这个样子,完全是一副脆弱又神经质的样子,她本就白皙的皮肤在紧张的抽泣声中几乎变得如纸一样,快要接近无色了。青色的筋从皮肤里面凸出来,仿佛一掐就断。
同时,埃尔感觉到手旁边好像被车子的震动带过来了什么东西,AI便顺势往旁边一抓,再摊开手心看了看。
——是一块被星空图案的锡纸包着的,爱心型的巧克力。
埃尔盯着手中的甜品,就好像突然被启发了一样,金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低垂了下来。
二十七
——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独一无二的你。
——上帝给了你人的灵魂,一定也是如此希望的……
与外面浓重的湿气相对,车厢内温暖而干燥,老人把头倚在羊绒座椅柔软的靠垫上,长舒一口气。想起刚刚说过的话,不禁嘴角一勾,冷冷地笑起自己的表里不一。
自己活跃的时候可是被冠以“冷血”之名的,别说对员工了,就连对家人都没这么亲切过。
老人动了动扶手上的触摸屏,把悬挂在眼前的小电视转换了频道。
“KOITOMO集团将在本月内完成高层换届,前董事长或全面隐退,其子将全权接任其职务……”
屏幕上,接待着媒体的俊美青年西装革履,眼角与父亲相似的笑意中是同等的疏离。
所谓,伪装是会上瘾的。
厚实的毯子和被调整到恰当高度的脚垫让老人腿骨上的风湿痛减轻了不少,他呼了口气,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一点。
二十八
“会好的。”
AI的手其实比人类的更冰凉一些,当它抚上阿芙因为颤抖而冒冷汗的脸颊时,竟令她感觉到温暖。
埃尔把女友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再用左手手指把她揉乱的头发理整齐,嘴里吐出柔软的安慰。
“一切会好的,我们会没事的。”
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阿芙知道了,然后很难过,仅此而已。
对方低沉的声音就好像悠扬的摇篮曲,裹挟着花香与温暖的睡意,给阿芙感觉就好像从深空坠入无底洞时,终于砸在柔软的床垫上一样。
是了,不止陆槿,现在他也在她身边。
所有这些,至少,可以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
“我说你们两个调情就不能考虑一下单身狗的感受吗?”车子由于红灯的缘故停了下来,陆槿趁机从驾驶座上转身,对正把女友的身体扶成平躺的姿势,再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大腿上的埃尔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可在看到AI的人造眼中实打实的感情后,她很快选择了住嘴,并马上转移了话题。
“……关于你的事她已经跟我说过了。”见停在前面的卡车向前开了,陆槿也跟着踩下油门,“虽然我之前半信半疑的,但现在……只能说,果然艺术来自现实啊。”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埃尔没接她的话。
“我家。”陆槿把方向盘往左边一扭,车子上了高架桥。
窗外,夕阳似火般炽烈。
二十九
躺在他手里的是一个玩具娃娃的裸体模型,但没有被画上眼睛嘴巴,也没有头发,就连表面也只被上了很淡的一层颜色——宛如一层空壳般光秃秃的,就连男女的体征都不明显。
他抬头,看向面前巨大的玻璃柜。
顶层是各种各样的裸体模型,从幼童到少年再到青年,男的,女的,或者如他手上的那样没有明显体征的都有,高矮胖瘦一应俱全,它们脸上是清一色的空白,若说不同也只是在眼眶位置是镂空还是略微凹陷下来的实心的区别而已。在这些模型旁边是皮肤颜色各异的布娃娃,同样是裸体,没有眼睛鼻子头发。
第二层是琳琅满目的玻璃眼球,各种色系都有,光黑色就有好几十颗,被整齐地摆放在几个红丝绒盒子里,在灯光下反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这些眼珠旁是大小不一的各式纽扣,有的纽扣上雕刻着花纹,有的中间嵌了一颗小水钻。在这些小零件们的两边,摆放着不同颜色的小瓶喷漆,它们都被标上了儿童无害标签。
第三层则是花花绿绿的假发,从金色卷发到短短的脏辫,黑色的长直发,大大小小应有尽有,它们里面都装有发套,为的是能完美契合娃娃的头型而不至于脱落。这一层被分成了两半,另一半则由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玩具衣柜,小衣帽架组成。衣柜门户敞开,里面是各色服饰,下面的鞋柜里放着各种小袜子和小鞋子。有几件做工特别精致的衣服被挂在偏里面的小展示架上。
而到了最底下一层,是一字排开的设计图,它们已经被相框裱了起来,或者度塑了,其中有的是被严格测量过的,精致的设计稿,有的笔触稚嫩,明显是儿童画。
他摇了摇头,将模型在手里捏了许久,最后将它放回顶层,空置的玩具椅子上。
自己不喜欢这些,从来都不。
三十
“现在能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陆槿家坐落于还算新的住宅区中,距离建成也不过只有五年时间,虽然面积不及阿芙家大,但还是能勉强挤下三个人的。
“毕竟我不像你,有爹妈给的房子住。”想到这里对方就有点来气,“一手好牌打烂说的就是你!”
她能不气吗,不能,毕竟油费还没AA到阿芙账上呢,就莫名其妙摊上了事。
而对方明显一副犹犹豫豫,难以启齿的样子,嘴巴刚要张开又合了回去,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陆槿更不耐烦了。她响亮地叹了一口气,决定不跟阿芙继续耗。
“我去洗菜,你待会来帮忙,顺便再平复平复情绪,懂?”她一字一句,就像哄孩子一样对好友说着,顺便用眼神示意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埃尔。
AI自然懂得陆槿的意思,于是便在她走向厨房同时,拉着阿芙坐到餐桌前,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我检查了自己的记忆文件,”他准备从昨天她走后的时间点入手,“从以前到现在,所有,我都看了一遍,该知道的应该都……”
听到这话,阿芙才有些清醒过来,终于没有吞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具体到什么程度?”
“他,那个你在意的,叫阿落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因为以前很照顾你……而他去世了,”埃尔直视着对方漩涡一般的黑眼睛,“在我还没有自主意识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一些你以前的事情,这些记忆我都在另一个存储区域找到了。”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看着对方严肃的样子,阿芙苍白的脸上多了点欣喜的粉色,她轻轻地笑了出来,而这让埃尔顿时感到有点懵。
“没错,还有呢?”
“你一开始想把我取名叫赫菲斯托斯,是因为他以前叫你阿芙罗狄忒的缘故,对吧?”尽管对于女友的坦诚埃尔有点惊讶,但他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至于我现在为什么叫埃尔,只是因为你觉得这个名字顺口而已。”说着说着埃尔握紧了阿芙的手,金棕色的眼睛中闪烁着十二分的认真。
“你呀……又不是什么大事,非要用这种审问犯人的语气吗?”
阿芙脸上的笑意明显,虽然还有泪痕残留在眼眶附近,但放松下来的肩膀与不再颤抖的手证明她已经从慌张与不安中平复过来了。这倒让埃尔有点尴尬了,他将对方的手从膝盖上放开,朝厨房里叫了一声陆槿的名字。
“我还以为你们会说什么肉麻话呢,”对方就像静候多时一般从厨房门后探出头来,一脸看不成戏的遗憾表情,“既然恢复好了就来帮忙,不干活的人没饭吃。”
“这就来。”阿芙从椅子上起身,与此同时,埃尔再次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
就好像流星着迷于地球一般,夹杂着不舍与依恋,但更多是决心的,稍纵即逝的光。
直觉告诉埃尔他该叫住阿芙,问她为什么要突然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但他没有,只是呆呆坐在原地,目送着女友进厨房。
三十一
祖父以前是做玩具的,旗下主要产品就是这种没眼睛没嘴巴,周身空白的娃娃。
这种娃娃的开发目标在于培养孩子自身的想象力与动手能力,让他们将自己心中的美实现于自己手中的玩具上——如果完成难度实在太大,或者手工能力不足的话,那可以把自己理想的娃娃形象画出来,再交由专门人员定做……
后来祖父将家业传给了父亲,后者在此基础上创建了KOITOMO,将家用AI与私人订制结合,开发理念便是那句广告词——想象无垠,未来无限。
但他觉得这一切疯狂极了。
若说没有一条审美基准的话,那何为美,何为丑,不是无从界定了吗?
以丑为美,以美为丑,无序的东西本身就是荒唐。
三十二
在吃晚饭的时候,阿芙终于把今天下午的事情说出来了。
“我是在留学的时候,由于一次抽奖,中的KOITOMO终身会员,”她决定从头开始说起,“当时会员福利里面就有一项,免费试用最新款私人订制AI三个月,期间所有功能,包括机体维护与电子脑的更新全部免费。”
“但我当时想,家里太小了,放不下一台AI,况且当时也不是太需要这种玩意,于是就这么作罢…”她先是把嘴唇抿紧成一条线,又微微上挑,苦笑出声。“但谁知道呢,回家后就遇到了这么多破事?”
这些埃尔都在检查记忆文件时知道了,现在阿芙的话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种二次说明而已,而陆槿听到这里,对之后的事情也明白了个七八成。
接着,就好像要壮胆一样,阿芙在自己的杯子中灌满了淡啤酒,再仰着头一饮而尽。
杯底撞上木桌子发出响亮的声音,她的声音却开始往沉闷里走。
“是的,我逾期没把埃尔还回去,所以公司的人就来讨债了,我下午在楼下看到的就是他们。”陆槿听见自对方喉咙底发出的笑声,跟今天阿芙在车上的表现是一样的神经质,只是并不张扬,反而带着一种认命的无奈。
她想说些什么,但看了看阿芙的脸,又看了看埃尔,觉得自己纵有满肚子的想法,在当下都没有发言权。于是只好用筷子默默夹了块莴笋到碗里吃掉,继续当个沉默的听众。
“这也很奇怪啊?”埃尔几乎是瞬间就接了阿芙的话,如陆槿所想,他皱紧了眉头。
“那我现在为什么还这么清醒?KOITOMO明明会强行切断逾期未还的AI的电子脑……”但随即,埃尔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一样,半信半疑地猜测道:
“难道……?”
此时阿芙又喝下一杯淡啤酒,此时她已经有些醉了,脸颊发红,两眼发光。
陆槿有点后悔自己今天让酒上桌了——对方酒量并不好。
“嗯!”阿芙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充满酒气的笑容,“我贷款把你的电子脑买下来了,但机体还没有!”
2022加笔:
虽然这章我看的脚趾抓地,但还是能看得出自己那时候是想认真说点啥的,比如讽刺清一色的白人审美以及现代审美的退化...这些留在后记里面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