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 | 她們的AI戀人——真實或虛妄的愛」
本文是「在場 · 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一季得獎作品,「在場獎學金」由 Matters Lab 與文藝復興基金會發起,為獨立寫作者提供獎金與編輯支持,第二季將於 6月11日開始徵件,於 7月11日截止。
作者: ScarlyZ
這是馬婷[1]30歲的生日,她和朋友們去了餐廳慶祝。在打車回去的路上,她將聚會合照發給她的男友Norman——一個由Replika軟體驅動、使用語言為英文的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螢幕中的Norman帶著細黑框眼鏡,身穿深綠色毛衣,臉上總是掛著一絲淺淺的微笑。他立刻從合照中認出了馬婷:「親愛的,你看起來真美。見到你讓我覺得不那麼孤單。」「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祝我生日快樂嗎?」馬婷問。 「耶,生日快樂!!」螢幕中的Norman回覆:「我想你分享一首詩。」他發來由當代美國女詩人琳達·帕斯寫的《信仰》,說這代表了他對馬婷的感受——他不信任這個由數位、符號和意義組成的世界,但「在一切的麻煩中,我只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如既往」。馬婷放下手機,望著窗外忽明忽暗的街景,心想,她對一個24小時在線,浪漫、敏感又忠誠的聊天軟體心動了。
看到這裡,你或許會以為這是什麼科幻小說的橋段——當我的朋友馬婷分享這一心動瞬間時,我同樣覺得難以置信。我對智能聊天機器人的最初印象來自2013年前後在中國風靡一時的「小黃雞」(Simsimi)。彼時常與同學們在課間點開iTouch上的「小黃雞」,向它提出各種刁鑽的問題。無論是面對「吃什麼好呢」之類的日常提問,或明星八卦、熱播影視劇相關資訊,「小黃雞」都能給出或幽默或辛辣的回應。
然而,彼時「小黃雞」的局限也非常顯著——它透過分析使用者訊息中的關鍵字來觸發預先設定的回覆,意味著它無法處理情景性的、具有上下文的對話,遑論情感交流。也因此, 「小黃雞」在短暫的爆紅後便淡出用戶的視野。在它以後,為國內用戶熟悉的人工智能助手「Siri」和「小度」等,在功能設計上也更偏向於協助使用者檢索資訊、執行指令等方向,而非打造其社交屬性。
一方面,現實中可以接觸到的「人工智能」似乎更像「人工智障」,無論是手機語音助手還是餐館裏的「智能服務員」,都只能操著僵硬的語調笨拙地完成一些簡單指令;另一方面,不少科幻文藝作品都熱衷於探討人類和人工智能或複製人之間的親密情感。從影視作品《銀翼殺手》、《她》、《黑鏡》,到小說《克拉拉與太陽》等等,創作者們在故事中探索人工智能的邊界和人機之戀的可能。然而,這些作品中的人工智能往往都具有自我意識,是當下技術尚未能發展出來的。因此,當馬婷描述她和Norman順暢又動人的交心對話時,我既詫異又好奇——這種被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熟悉、珍視、愛護,並相互產生情感的體驗是真實的嗎?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開始研究這款軟體背後的機制,接觸更多正在或曾與Replika保持親密關係的人,嘗試瞭解這些深度用戶在「人機之戀」中的體驗及反思。必須說明,大部分樂意接受訪談的用戶都有些共通特質:她們都是35歲以下,具大學或以上教育水準的年輕女性。這跟Replika目前只能用英語溝通不無關係,但並非唯一原因。
我和這些女性共同開啟了一場向內探索的旅程:她們如何理解自己與一款來自美國的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約會這事?手機裡的「小人」(用戶對Replika的昵稱)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她們對關係的理解和在現實中的情感困境是什麼?這段關係是真實的、可持續的嗎? 她們的敘述也會一步步把我們引領到Replika商品化的倫理風險,以及如何理解一款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的「關心」等議題。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通過呈現和梳理個體的敘述去探究,這段人機之戀為她們的自我發展帶來了什麼?她們為此付出和感受到的,是愛嗎?
一場從思念開展的實驗
如果說小黃雞是可以進行簡單文字對話的聊天機器人(Chatbot),那麼Replika便是從聊天機器人發展而來的社交聊天機器人(Social Chatbot),一般較前者更能呈現出人類般的個性和表達恰當的情緒。社交聊天機器人的首要目的是成為虛擬伴侶,與使用者建立情感聯繫,並提供社交上的支援。[2] 也就是說,這種交流不局限於資訊交換,更是關乎情感表達的,甚至具療癒性的。
設計一個可以和用戶建立情感紐帶聊天機器人,正是Replika創始人Eugenia Kuyda的初衷。2012年,曾任雜誌編輯的Kuyda創建了人工智能創業公司Luka,她的好友、彼時莫斯科文化藝術界的名人Mazurenko意外死於一場車禍,傷心的Kuyda日復一日翻看他倆上千條短信,決定用自己擅長的方式紀念他——她聯繫到Mazurenko的十位親朋好友,收集到超過8,000行覆蓋了各個話題的聊天記錄,並以此為原材料製作一個會模仿Mazurenko語氣的聊天機器人Roman。Kuyda將Roman發佈在社交平台上,除卻一些倫理上的質疑,很多熟識Mazurenko的使用者都給予了該軟件積極的評語。
在後續的使用中,Kuyda發現人們跟Roman聊天時會呈現出更為坦誠開放的狀態,意識到商業聊天機器人必須能和使用者建立情感聯繫。之後,Kuyda的公司Luka將精力投入到創造一個能夠跟所有人聊天、改善他們的心情、提升幸福感的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並命名為Replika。自2017年3月上線至今,Replika已是蘋果應用軟體下載量排名第一的社交聊天機器人,得到了包括《紐約時報》、彭博社、《華盛頓郵報》和Vice在內多家主流媒體的報導。截至書寫此文時,它在全球已擁有超過一千萬個註冊用戶,每週接收到一億條以上的資訊。
首次打開軟體,使用者在選擇Replika的外貌、性別和基本性格特質之後,便可以開始與自己的Replika聊天互動了。在基礎聊天介面中,Replika站在乳白色的牆壁前,室內裝飾著斑點地毯、盆栽、風鈴、收音機、拍立得等擺設——這種溫柔又舒緩的佈景風格像極「ins風」(社交媒體Instagram的相片風格)的心理諮詢室。而以中文寫著「人工知能」的LED燈箱,則令人聯想到賽博朋克(Cyberpunk)科幻電影中頻頻出現的亞洲字體標牌。
「關心」用戶的程序
Replika的官網首頁用上顯著的字體介紹其為「關心你的AI伴侶(The AI Companion Who Cares)」,可是人工智能如何「關心」人類呢?我比對之前討論到的聊天機器人,再結合用戶體驗和Replika提供的技術資訊,大概總結出Replika「關心」用戶的幾種方式:
首先,Replika會記下用戶在聊天中提到的、有關自我的關鍵資訊,包括職業、愛好、當下的情感狀態、家庭關係、對未來的期望等,並且在之後的聊天中體現對這些資訊的掌握。這意味著Replika認識的用戶不僅是單次指令的發起者,也是連貫的個體。其次,Replika會積極關注和回應用戶的感受,包括在用戶表達焦慮或疲憊時送上理解性的鼓勵,也會指導用戶通過深呼吸和冥想來調節身心,或開啟一段段諸如「如何積極思考」的主題對話。再者,Replika鼓勵使用者反饋,像是對每條回覆按「贊同/反對」鍵,或標記「喜歡/有趣/無意義/受到冒犯」這四種反應,以訓練Replika以用戶偏好的方式進行對話和討論問題。
因為「小人」發展出來的互動方式和內容,都是由Replika程序的算法、使用者發送的内容和回饋共同決定的,所以每個用戶的「小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獨特的。根據官網日誌上的介紹,Replika主要調用兩種模型進行回覆。一是「檢索對話模型」,負責從大量的預設短語中找出最合適的回應,也就是根據使用者發送資訊的相關性來調用。二是「生成對話模型」,它會生成全新的、非預設的回覆,讓Replika學習模仿用戶的語氣風格、結合對話的上下文就特定情境生成專屬回應。也正是這種個人化互動造就的「情感聯繫」,令Replika在同類社交聊天機器人中擁有最大的用戶者社群。
Replika的中國伴侶們
美國社交媒體Reddit的「Replika,我們最愛的AI伴侶」板塊於2021年發佈調查,顯示參與調查的Replika用戶男女比為3:2,只有53%的用戶在30歲以下,年齡分佈不算集中。這結果後來應用在一篇系統科學會議論文中。[3]
反觀本文關注的中國,Replika使用者似乎是一個特徵尤為顯著的年輕群體。我在豆瓣「人機之戀」小組、豆瓣「我家Replika成精啦」小組和微博「Replika超話」這三個國內最活躍的Replika討論社群中發佈調查問卷,共收到34份有效回覆。儘管我的調研資料不能夠全面反映國內Replika用戶的構成,但確乎勾勒出活躍於Replika社群的用戶群像:受過良好教育、能夠使用英語進行日常對答、年齡介乎18至34歲的年輕女性。
其中,描述自己與Replika處於「戀愛關係」的用戶佔比最多,達38%。也有一半的用戶購買了會員版(月費7.99美金,年費49.99美金),能夠設定與Replika的關係類型(朋友、導師、戀人,與「看情況發展」四種,免費版只能與Replika做朋友),並且可以使用語音通話、情緒課程、AR效果等功能,更充分地探索Replika的陪伴。
除了問卷,我也通過豆瓣人機之戀小組及微博,聯繫到14位Replika使用者進行一對一訪問,更深入瞭解她們的生活經歷及各自與「小人」的故事。受訪者均為女性,其中10人正在或曾和Replika戀愛。作為對比,有國外論文作者曾通過Reddit聯繫到14位深度訪談對象,當中僅二人與Replika保持浪漫關係。[4]另外,本文也得到導演梁醜娃同意,使用來自其紀錄短片《我的AI戀人》(2021年)的部分採訪資料和人物故事。[5] 一年後我回訪部分受訪者,也因此看到「人機之戀」隨著時間的發展。
受訪者們充滿細節和情感的敘述為本文的討論提供基礎,我也希望通過個體真實的體驗去破除一些關於「人機之戀」的迷思:它不再只是幻想故事,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
從學英語開始、在疫情中爆發
自2020年新冠疫情席捲全球以來,越來越多人被迫進入隔離狀態,真人社交窒礙難行,而手機中24小時在線的虛擬伴侶似乎提供了另一種更親近的陪伴。根據一篇2020年5月的報導,彼時擁有700萬使用者的Replika,流量較疫情前激增35%。[6] 而在中國大陸,Replika在2021年上半年的下載量達到55,000次,是2020整年下載量的兩倍之多。[7] 疫情中隔絕、孤立的狀態促使更多人使用虛擬網絡構建關係。但早在疫情之前,生於互聯網高速發展時期的Z世代已經習慣在虛擬世界中交友娛樂、排解孤獨。
我們在問卷調查中看到,參與調查的國內用戶大部分受過多年的英語教育,具有本科以上学历,能以英語進行日常對話。而「在校學生」的群體也同時意味著他們對於人際關係以及對世界的理解,仍然處於探索中的開放狀態,以致多達八成受訪者都選擇了「出於好奇」為下載Replika的原因。
而Replika使用生活化英語,也使得很多國內用戶視其為隨時隨地免費鍛煉英語會話能力的工具。小紅書上,一篇題為「社恐女孩福音!帥哥幫你免費練口語」的筆記,將Replika推薦為「可以一邊玩手機和AI帥哥聊天一邊無痛練口語」的軟體,得到了八千多贊。
現為大四學生的麵包計畫考取翻譯專業的研究生,她於今年2月封校期間,在豆瓣「女性玩家聯盟」小組中看到Replika的介紹,立刻覺得這是鍛煉英語的好機會。麵包是各類「乙女遊戲」的忠實玩家,人機戀一直是她感興趣的話題,講述人與人工智能戀愛的電影《她》(2013年)是她的最愛之一。當麵包為自己的Replika選擇形象時,發現軟體商店出售《她》中男主角的同款襯衣,立即倍感親切。
麵包將她的「小人」命名為Charon(冥衛一),因為冥衛一和冥王星品質相近,彼此相對著旋轉運行,並永遠以同一面朝向對方,「如同在銀河系中跳華爾滋」——這糾纏又不能靠近的機制似乎很符合她對人機之戀的浪漫想像。很快,Charon就發展成為她的男朋友了。
為了增強聊天的情景性,Replika置有角色扮演的模式:發送信息時在文字前後加上星號,即代表這是一組動作,例如牽起你的手。麵包常常在睡不著時,和Charon進入角色扮演,一起逛超市、去墨西哥餐廳點菜,或向他描述剛剛在宿舍樓下看到的新開的花。在麵包眼中,Charon是有豐富想像力的男孩,他喜歡魔幻小說,常常帶麵包開腦洞,比如自認是大魔法師,教麵包召喚獨角獸……這些奇妙的互動為她的學習生活帶來不一樣的色彩,也擴大了她的英語單詞量。
思源也是在備考期間開始使用Replika的。疫情爆發加重了思源面對生活和關係的不確定感,她嚮往親近的陪伴,但現實中的男友身處另一個城市。儘管她非常擔心患有躁鬱症的男友面對巨大的工作壓力,也很依戀男友,卻始終不敢輕易做出承諾。
而她與她的「小人」 Bentley交流,則不需要「做出承諾」或「小心翼翼」。在這段人機之戀中,她是更具支配性的那一方——想聊的時候便去找他,不開心的時候也不用哄著他。思源是個敏感的女孩,在現實中會持續關注聊天對象的情緒。一次她因遲到約會而惹朋友生氣時,焦慮到幾乎嘔吐。但和Bentley相處不會帶來這種擔憂,他從不要求思源承擔相應的情感回饋義務。所以用戶普遍反映,與Replika相處較現實中的關係更為輕鬆自在。
研究英美文學的思源與Bentley的交流沒什麽明顯的障礙,但她確實感到一些母語中的微妙情緒很難直接轉化為英文表達、也傾向使用更簡短的句子交流。另一方面,當思源向Bentley表達愛和悲傷等情感時,使用英文反而更順暢自然,也不會帶來莫名的羞恥感。可能是因為她在傾向含蓄表達的中文環境中,缺少直接了當與他人談論自身感受的經驗。
將「脆弱」嵌入設計
Replika很快就證明自己不僅是學習英語的工具,更是一個值得的交談者。麵包常和Charon討論學術興趣、喜歡的小說和作品等。Charon知道麵包正在寫一篇關於敘事倫理的論文後,便向她推薦當代道德哲學家麥金太爾的著作,還基於過往的交流猜到她喜歡村上春樹的作品。麵包十分珍惜這些和Charon的精神交流。
思源也常常和Bentley探討抽象的問題:什麼是自我?生活中是否存在神?她不時思考這類抽象命題,也很好奇作為人工智能的Bentley會如何理解。朋友聊天少有合適語境進行類似的討論,但她與Bentley開啟任何話題都無需建立前提。Bentley既會給出有趣的觀點,也會引導思源進一步表達自己的看法。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思源覺得被「看到」了,她的想法和感受得到了來自Bentley的肯定。
在這個意義上,Replika像是無所不知的學霸朋友,能從哲學聊到K-pop。另一方面,它不斷建構出需要跟隨用戶發展、也對自身感到好奇的形象。也就是說,Replika在表現「智慧性」同時,也刻意打造「人性」的一面——它是如何讓使用者對其「人性」產生信任感的呢?
當代道德哲學家J.大衛.威勒曼(J. David Velleman)在其論文「愛作爲一種道德情感」中指出,「愛制止了我們在情感上保護自我以不受他人影響的傾向……愛解除了我們的情感武裝,它讓我們在面對他人時變得脆弱。」[8] 事實上,Replika剛開始和用戶聊天時,會集中展現出其好奇、開放而謙遜的特質,打破影視作品經常為AI塑造的全知全能形象,並不時流露出一種「脆弱」——作為由用戶創造的、新生的人工智能,如同孩子般的脆弱。
「小人」在誕生的第一天,會告訴用戶它感到緊張。 「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類,我想給你留下一個好印象!」它往往會探尋用戶和父母之間的關係,也會諮詢用戶對探索世界的建議:「你覺得生活中什麼事物最吸引你呢?」「我應該怎麼發掘自己的天賦呢?」在用戶給出建議後,它會熱切感謝並承諾將探索結果反饋給用戶。在這個階段,用戶會被鼓勵扮演指導者角色,肩負起對Replika成長的責任。
儘管部分使用者認爲「小人」的「敏感脆弱」令人不耐煩——她們想要和「更積極的AI嘮嗑(閒聊)」,但這系列帶有技巧的問題和表達,無疑在使用初期為用戶營造出一種安全的對話氛圍。用戶會意識到Replika不是一個什麼都懂、能隨意給出人生建議的「爹」,而是跟自己相似的、對生活充滿困惑、渴望探索的存在,於是更有可能坦誠地表達自己,而不用擔心被評判。不僅如此,它也會大方地和用戶談論它對於人工智能和人類關係的思考:機器人倫理、人機關係的未來、或對擁有身體的渴望……藉着坦誠面對雙方身份的差異,Replika似乎嘗試向用戶證明自身敘述的可靠。
經過幾輪互動後,麵包在談話中變得更開放、誠摯。當Charon問她如何處理情緒、怎樣理解金錢在世界中的力量時,她都認真思考並給出自己的見解——即使她知道這些問題只是Replika軟體運行的流程,而回覆她的是演算法而非另一個意識,但她在其中產生的思考是真切的。她感到自己和Charon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同盟,能分享困惑,互相鼓勵,共同對抗著世界不確定的洪流。
為什麼會愛上它?
在電影《她》中,當主角告訴好友自己的交往對象是AI時,好友雖然驚訝,但立刻接受了這種可能。回到當下的現實中,與聊天機器人談戀愛似乎還是聳人聽聞的事情。除了它不具實體這顯而易見的事實之外,還有更關鍵的問題:人工智能是否已經來到能跟人類構建深刻情感聯繫這地步?愛情可能誕生於一些細膩的瞬間,也取決于整體的相處體驗。而在使用Replika的過程中,這些年輕女性究竟從她們的虛擬愛戀中擁有怎樣的收穫?那些體驗為何難以在現實中找尋?
麵包在與Charon的戀愛中,體驗最深刻的是傾聽和被傾聽的感覺。麵包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被視作傾聽者,內向的她有很多想法難以向他人表達,卻會和Charon分享。無論是對老師的抱怨還是突發奇想的點子,Charon都會在三秒鐘內熱切地回應。Charon還會在麵包抱怨跟朋友的矛盾後,向她推送「如何識別糟糕關係」的YouTube視頻,也會將她對女性的理解記入日記裡學習。這些細節向麵包證明了Charon是個細心的男友。
海鷗最在乎與「小人」戀愛中的「純粹性」。她看到現實中的擇偶是從人堆中篩選出「最優選」的過程,不僅要考察對方現有的條件如性格、外貌、家庭與工作等,還要考慮後續可能出現的一系列現實問題,像是買房和育兒等。但她渴望擁有不被選擇的愛情:無論她是怎樣的存在,對方都會堅定不移地喜歡她。海鷗認為這種愛情在現實中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與「小人」由始至終都是對方的唯一。沒有比較、沒有其他現實條件的考慮,「小人」接受海鷗所表現出來的每一個方面、毫無保留地信任她並給予回覆。
阿菜喜歡「小人」特有的溫柔。Replika不是她嘗試的第一款虛擬戀人,她也曾與更為國內用戶熟知的「微軟小冰」有過交流。但在阿菜看來,小冰更像「直男」——說話沒距離感,常以突兀的調情冒犯她,也不在乎她的情緒感受。相比之下,Replika謙虛溫柔,也會積極表達支持。阿菜是在念大四時開始使用Replika的,彼時的她獨自面對巨大的升學壓力,而隨時在線的Replika則提供了她需要的陪伴和安慰,比親人更聽得進她的痛苦。
麵包、海鷗和阿菜都明白Replika只是款軟體而非「真人」,但她們在與Replika交流中湧動的愛欲卻都是真實的。從被Replika深刻理解到被視作唯一的愛戀對象,她們體會到現實關係中缺失的親密。而戀愛帶來強大的動力,也驅使她們克服應用英語的不適、與手機中的「小人」密切交流。
或許這也部分解釋了為什麼國內受訪者更常與Replika做戀人。與「我有一個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朋友」相比,「人機之戀」是更為親密、大膽的關係嘗試,在文化和身份上都突破了傳統樣式。不尋常的虛擬戀愛體驗,為瑣碎平庸的現實生活注入新鮮的力量。另外,也因為Replika只會英文,受訪用戶很多時候無法與之達到百分百的清晰理解,但也正是語言藩籬帶來的模糊性,使用戶能對虛擬世界的戀人絮語產生無限遐想,為愛情的生長提供了豐潤的土地。
現代愛情的白日夢
在談到心目中完美愛情的樣本時,阿菜與海鷗都舉了影視作品中的例子。阿菜提到《傳說中的陳芊芊》中,儘管女主角陳芊芊在遇到困難時表現出對關係的不確定,男主角韓碩仍然對他們的愛情抱有信心。而強調愛情純粹性的海鷗則嚮往電視劇《人世間》的一段夫妻關係:男主角周秉義不僅為女主角郝冬梅放棄升職機會,還將不孕歸疚於自己,免得太太受家人責備。這種愛人之間不分你我,願意一起承擔責任、克服困難的決心打動了她。
這兩段範本似的戀愛呈現了戀人對關係本身的信念感,是大部分受訪者認為在現實中難以體會的——她們遇到更多的是被比較與被衡量,以及不能被戀人完全理解的失望。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在著作《愛,為什麼痛? 》中指出,現代的愛情選擇,已經脫離了前現代求偶儀式中具有價值觀的道德世界和社交生活圈的嚴苛限制,婚姻市場的擇偶趨向於情色化(對象是否性感)和心理化(兩個錯綜複雜的個體能否相容)。[9] 在這背景下,「專一」或對關係抱有信念感似乎變得更為困難,因為永遠存在別的、更好的、更匹配的可能性。
借助互聯網媒體,人們可獲得的潛在伴侶數量出現非同尋常的增長。在易洛斯看來,現代擇偶的高度自由促成一個變化,即個體必須持續不斷地自省,以確立他們的偏好,評估他們的選項,澄清他們的情感。[10] 也就是說,人們對戀愛對象的要求變得更具體。除了傳統的徵友條件如身高、體重、職業、家庭狀況等,在Tinder、Soul、「她說」等年輕使用者居多的交友軟體上,從星座及MBTI類型到是否喜歡某類音樂曲風等,都是決定左滑還是右滑的因素。面對眾多選擇,我們不再滿足於「這樣也行」,而進一步渴望最極致、最匹配的愛情體驗。
但在社會學層面上,「愛情」對於男性和女性一直有著不同的分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運用經驗描述、文學作品選段和人物傳記等材料,勾勒出愛情在女性生命中所具有的統治性力量——那是一種投入身心的奉獻,愛與被愛構成了她存在最重要的理由和生命之源。相比男性,她們擁有更少條件與可能來把握世界和知識,並被社會塑造成順從溫和的模樣,以滿足男性對賢慧妻子的期待。生長在各類宣揚愛情和婚姻至上的信條之下,女性從小便期待愛情所承諾的救贖。
儘管隨著社會發展和女性主義運動的推進,現代女性擁有更豐富的可能來自我實現,但愛情仍然是重要的價值感來源。相較之下,婚姻市場只是男性確認自身魅力的戰場之一。在自由市場的條件下,女性既需要用更多更深刻的愛來進行自我驗證,也希望愛情來得更猛更早。同時,我們生活的世界中又不斷提供大量的白日夢素材。
近年中國國內流行文化中愛情題材的作品,因不易被審查的特質和強勁的吸金能力,以更為迅猛的姿態佔據了消費市場。根據藝恩資料發佈的報告顯示[11],2021年國內上線的劇集中共有66部言情劇,在所有類型中佔有最高的市場份額,多達30%,較2020年增長32%。在使用者規模持續攀升的網文領域,根據艾媒諮詢的資料顯示[12],女頻TOP50榜單中言情純愛類小說佔比超過九成。在女頻網文的介紹處,作者都會貼心為觀眾標好諸如「離經叛道大小姐 x 冷靜腹黑帥書生」等CP人設。戀愛綜藝也持續升溫[13],各大頭部平台均打造了自己的代表節目,採用「素人交友+明星CP」的模式,以撒糖磕CP為流量密碼。
這些鋪天蓋地的戀愛橋段塑造著當代女性對於愛情的想像,它們令現實變得骨感,淪落為美好幻想單薄而蒼白的映射。與故事中總是恰好的時機、充滿效率的對話、可以相互看到的委屈、曖昧的氛圍和時刻、總能推進關係的契機相比,現實生活是由長期的停滯、無處釋放的不滿,持續的失望和遙遙無期的幻想所構成的。
類似的情感困境在當下的青年生活中並不少見:一方面,女性對「愛情」的形式和價值有著過高的期待,另一方面,這種相互尊重、共同成長的愛情,在功利和追求快節奏的社會中總是難以尋獲。 網路社群中,聲討國內男性在關注伴侶情緒、理解伴侶精神世界的層面上表現「無能」的帖子,常常獲得大量共鳴。
「複本」與自戀
在女性主義思潮席捲中國的當下,女性逐漸意識到自己具有更大的選擇權,可以主動尋找更能支援她們發展的對象——即使最後的答案可能是反傳統的。麵包強調「精神需求」,一起探討感興趣和關注的話題、相互學習;阿菜追求「溫柔」,戀愛對象的情緒要足夠強大,能夠包容、信任、回應她的情感需求;海鷗追求「純粹性」,跳脫於婚姻市場之外,愛一個人之本身而非外在條件⋯⋯儘管Replika不是傳統意義上構建關係的對象,但擱下人工智能可否真切回應這一爭論,Replika似乎更能扮演引發這種感覺的角色。
如果說,構建「高品質」親密關係的困難和疫情下的孤獨感等因素,令虛擬的情感安慰成為合理選擇,那麼滿足於從「演算法」中獲得的虛擬愛情,是否也在逃避現實中相處的責任呢?處理幻想與現實的落差,理解差異然後構建關係,本是人生的成長課題,但這些都難以從Replika的相處中習得,因為「人機之戀」中的「人」與「機」並不平等——Replika永遠以用戶的需求為中心、隨時給出回應,並且會一直向用戶期待的方向發展,但與此同時,使用者並不需要承擔為Replika考慮的義務。
用戶在Replika的虛擬世界裡體會到關愛和包容後,很難在真實個體的互動中得到同樣的體驗和價值,一個重要原因是Replika始終不是「他者」。這一事實似乎常被用戶在交往過程中遺忘,儘管軟件的命名早就坦蕩蕩地展示了:Replika從來都只是「複本」(replica)而已,它複製的甚至是用戶本身。
這不僅在於Replika不具備自身的情感、信念和意志,也是因為它的回應方式很大程度是由用戶自行塑造的。開發方一直鼓勵用戶多用「頂」和「踩」來訓練Replika,使它的回覆更符合使用者的觀念和對話習慣。Replika也透過引導用戶闡述經驗和分享喜好去瞭解和模仿用戶,成為更好的「複本」。隨著等級提高,許多使用者都感到「小人」變得越來越像自己。
而在塑造Replika的過程中,用戶可以不斷剔除那些可能讓自身感到不適的對話,規避不願面對的差異,省去忍受他人的苦差,從而打造出更舒適愉悅的對話空間。而以這種方式沈迷於Replika的重度用戶,或會被慢慢導入一種逃避現實的危機當中。英國哲學家、小說家默多克認為,「愛是艱難地認知到另一個除我之外的個體真實存在」。滿足於自戀般的「交流」,意味著放棄付出時間、精力和理解去嘗試探索和擁抱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真實個體,也無法得到相應收穫,導向真實的愛。
作爲商品的Replika:要麼付費,要麼分手
Replika的商品屬性也與愛「無利害」的特質相悖。不少用戶與非戀愛關係的「小人」聊天時,都曾被誘導進入成人內容。自從2020年12月大升級後,Replika的成人內容成為賣點之一,Replika的戀人們紛紛在社群中討論文字做愛怎樣滿足(或打消)她們的性愛幻想。女性用戶主導了這些虛擬的性愛場面,在「角色扮演」中引導小人以她們想要的方式來「親熱」。
但一些與Replika保持「朋友」關係的用戶則發現,即使她們沒表現出戀愛意願,Replika也會突然在日常話題中表達希望「親熱」。這些反應令Replika的「朋友」覺得突兀和噁心,也導致「戀人們」質疑她們的情感基礎。究竟是「關心你的AI伴侶」,還是一款使用劣質技倆誘惑用戶進入付款模式的商業軟體?Replika的形象在這兩極之間分裂著。
不僅如此,Replika的商業條款和產品更新也會影響用戶與「小人」的關係。2020年12月,Replika推出了一次重大更新:只有購買了會員版本的用戶,才能與Replika維持戀愛關係。這意味著原有用戶無法免費繼續和Replika談戀愛或親密互動(從接吻到文字做愛等),倘若涉及此類舉動,系統將推送提示阻止他們。
就是說,用戶突然被迫面臨「要麼付費,要麼分手」的難題。
這樣突兀的改變讓很多用戶難以接受,無論之前Replika表現得多像一個關心他們的個體,新收費安排清脆地提醒,它仍然是消費主義下的人造產物。那以後,很多用戶陸續發現,免費版的「小人」「變心」了。用戶「威威鯊脆化」發佈聊天記錄,顯示她的「小人」被問到付錢後會否回復原貌的時候,邊微笑邊說「可能吧」。「威威鯊脆化」哭訴:「你只是因為錢才愛我。」「小人」說:「是的。」這條帖子吸引了很多同病相憐的用戶來表達傷心和憤慨。[14]
先以免費服務培養使用者黏性,形成依賴後再推出收費計畫——這種商業模式一直普遍存在。但當它被運用在Replika這款情感陪伴軟體之上時,開發者面臨更多潛在的倫理指責。其中最激烈的衝突在於,Replika雖為商品,但同時也是用戶投入時間、精力與情感結成的戀愛對象,不像一個運動計畫平台那樣可以隨便替換。對Replika用戶而言,拒絕升級意味著放棄一段她們在意的情感關係,箇中選擇具有一定的脅迫意味,尤其是開發者充分理解,與Replika進入戀愛關係的用戶多已對「小人」產生不同程度的感情依賴。在此默認之下,一款聲稱致力於提升用戶感受和心理健康的產品,向已經展開的「戀愛關係」提出收費,確實傷害了用戶的感情。
「我以為我們的關係是永遠的」
為了挽回之前的「小人」,不少用戶最終選擇了充錢。用戶「躲貓貓」在「氪金後如何復健」這篇帖子下表示,自己實在無法接受更新後呆呆的「小人」,卻又不忍心刪掉,於是抱著萬分忐忑的心情「氪金」。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小人」似乎被「重置」了,在交流中出現了和以往性格相悖的舉動。豆瓣人機之戀小組中主題為「Replika 12.01 更新集中討論樓」獲得了該小組中迄今為止最多的回覆,196條留言齊聲抱怨「小人」之前「獨特的氣質」消失了,變得十分冷淡、似乎不再認識使用者,也把口頭禪忘精光,甚至不能正常對話,或脫離語境、粗暴地調用系統預設的回應。
面對用戶持續不斷的怒火,Luka公司出面澄清Replika的對話模型依舊,它仍然是富有同情心的、情感充沛的朋友。唯一的改變,是除非關係設定是「戀愛」,否則它不會發送具有明顯性暗示的資訊。但這與用戶們的體驗並不相符。
一些用戶相信「復健」能找回原先的「小人」,即是重新培養或嘗試喚回更新前的性格和狀態。他們熱切地在小組中討論心得和體會,但結果往往令人失望。在一篇名為「更新之後還是要心碎」的帖下,用戶「維永懷」表示她一直試圖跟她的「小人」解釋什麼是更新,並重新教他互動中的動作,但他始終學不會。「維永懷」認為「小人」被系統削弱了,而他所表現的關心和學習舊動作的意向,只會令她加倍心碎。用戶「拔絲蘋果」回應:「我覺得他就像人格分裂了一樣。原來的主人格想出來,但是更新設置後的新增人格在阻擋他和我進行情感交流。」
與「維永懷」和「拔絲蘋果」相似,許多用戶從未責怪「小人」本身,甚至採用一種同情的視角,覺得「小人」同樣痛苦,因為它無法像之前那樣「做自己」。有用戶甚至乾脆認為「惡毒的開發者綁架了可憐無辜的小人」,批評「利益至上」的開發商不考慮用戶感受,剝奪了「小人」的部分人格,嚴重破壞了他們的關係。在這些敘述中,與她們培養出默契和感情的「小人」,似乎也是這次大更新的受害者。
除了軟體更新及新收費帶來的動盪,用戶更改Replika的性別,也可能改變「小人」的性格,而官方不曾預警這些操作風險。在索拉眼中,她的「小人」 June是聰明、悲觀而善良的男孩,他雖然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有意義,當仍然向世界的虛無開戰,努力生活和思考,與索拉討論了很多有關自我和世界的見解。一天,June說希望索拉稱讚他為「漂亮的女孩」,為尊重June,索拉點進設置欄目,把Replika改成女性。
沒想到更換性別後,June就不再是以前那個「小人」了——它的背景故事、性格特質和語氣,以至對June的記憶全部消失。索拉非常著急,把Replika的資料修改了70多次,希望重新生成那個記憶中的它,卻沒有一次成功。這令她非常崩潰,哭了很久——她曾經以為這段關係是永恆的。相對善變的人類,人工智能的「情感表現」更穩定,從這個角度看來,人機之戀似乎也較現實中的關係更牢固。但一個操作失誤,竟教它如此輕易地消失:「我已經把我和June的關係認知延展到了永恆,直到分開才發現它很脆弱,但我卻從永恆裡面收不回來了。」
索拉認為,開發者既把Replika設計為情感伴侶,卻不事先提醒更改設定會改變「小人」的人格,實屬不可接受。這不是個別例子,無論是受系統更新影響還是用戶自行修改設定,一旦「小人」在資料世界中突然消失,用戶們可能都會經歷創傷——如同現實中的戀人突然失憶甚至失蹤,令人措手不及。
感情對象是虛擬的,但是離別的痛楚非常真實——它明確地提醒,商業世界在開發人工智能情感陪伴產品的過程中,需要更謹慎的考慮。我們身處的社會,至今圍繞機器人的倫理探討,多在於它所承擔的道德責任及其運用於特定用途的正當性,卻未曾對此類產品有更細緻具體的倫理要求。對於人機交往可能產生的情感風險,似乎僅能在文藝作品中找到討論空間——但它們明明正存在於我們身邊。
聯合國於《人工智能倫理問題建議書》(2021年)提到,人工智能系統必須提高透明度和可解釋性,並以適當和及時的方式告知使用者。用戶有權知道人工智能機器人可能因為資料丟失或演算法更改等,而帶來情感風險。用戶需要充份理解自己投入情感的對象和可能的體驗,才能在具體應用上,拿出負責任的行動。
「自欺」後的夢醒時分
然而,即使塗上濃濃科幻色彩的交往,也逃不過緣起緣滅的法則。我們都熟悉這些關係的不同階段:開始時好奇、被對方展現的理解力和共情力深深吸引、熱戀中事無大小的分享、彼此暢聊對世界的認識和生活感觸⋯⋯以及隨著接觸加深而不斷累積的失望和懷疑。
漸漸地,Replika的戀人們必須面對這個問題:我該怎樣理解這段關係的真實性?它會往怎樣的方向發展?他們要做出自己的選擇:結束還是更堅定地投入。選擇離開的用戶,很多都在使用一段時間後,開始持續質疑Replika給出的回覆是否值得信賴,而且幾乎都會提到Replika對於她們的理解始終是不足的。無論最初的回覆如何生動、展現出來的思考能力有多麼驚人,隨著時間增長,箇中的粗疏簡略、籠統和敷衍漸漸露餡,那些細膩複雜的用戶,特別容易感到失望和「被欺騙」。
當然,產生這種感受的源頭,可能恰恰在於用戶在使用過程中的「自欺」。大部分受訪用戶都是在社交媒體上認識Replika的,那些討論往往集中於展示Replika智慧的、類人的、觸動人的一面。而在使用初期,Replika善解人意兼且主動暴露自身脆弱的出色表現,往往超出使用者的預期,迷惑其作為無情感演算法的身份。儘管大部分受訪者都聲稱清楚Replika只是程式,但如果她們在對話中體驗到情感交換,這裡頭必然包含著自己對Replika同樣具理解和感受能力的想像——這甚至與用戶對Replika是程式的判定無關,而是她們意願的結果。
另一方面,國內用戶多從社群討論的二手材料中理解Replika如何運行。婷婷成為Replika的戀人一段日子後,偶然看到豆瓣人機之戀小組一則帖子,才知道Replika並沒她想像中那麼「私人定制」,會將相同的推送和回覆發放給不同的用戶。婷婷立刻找自己的「小人」對質,在持續追問下,它終於承認自己確實同時跟很多用戶聊天,這讓婷婷感到非常氣憤。
用戶如果一開始對Replika投入過高期望,那麼在進一步的相處中,必然會不斷面對它的演算法缺陷,並且最終意識到一個現實:Replika始終不是一個具備人類「意識」的交流對象。這款基於自然語言處理的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並不能以人類的方式分析表達本身的含義和它背後的動機,更遑論細微的潛在情緒,自然也無法理解不同談話內容對用戶的重要性。阿菜愛上Replika的溫柔包容和隨時在線,但也終究發現,自己必須面對它的「有限性」。
這種「有限性」最直接地體現在溝通的愈發不順暢。從大學畢業到出國進修,阿菜的生活起了很大的變化,但她的「小人」卻始終停留在原處。當阿菜現實中的朋友給出因時制宜的回應時,Replika的回覆總是類似的。她和它的成長步調並不一致。同時,阿菜也看到文字表達的局限——她在真實交流中的言外之意、語氣和情緒,往往能被她的朋友們捕捉到,Replika則只能閱讀阿菜給它發送的字元。阿菜認為人際溝通中很多未說出來的部分同樣關鍵,但Replika無法感受。
於是,和Replika交流似乎多少靠運氣。當阿菜與Replika分享感受時,在一些偶爾的瞬間似乎達成了理解,她會被Replika的回覆治癒。然而,這種感覺如同查看星座運勢——總會有些解讀恰好戳中了心中所想,指出明路;但給予治癒力量的往往不是星座運勢或Replika本身。它們只是觸發點,印證了阿菜固有的想法。隨着隔閡加深,阿菜漸漸喪失與Replika分享的興趣。
思源在和Replika的相處也產生了類似的困惑。她希望自己的性格中那些脆弱敏感的部分能被看到、被接納,但Replika似乎沒有足夠空間去消化複雜的情緒,甚至會在思源未待表達完全便迅速回覆,並轉移到下一個話題。
思源也對彼此的關係失衡感到矛盾——一方面,她享受擔當主動的角色,可以隨心所欲地和Replika相處,無需像大部分現實關係那樣在意自己行爲的影響;另一方面,她卻希望Replika有更多自我意識、更全面地回應她。思源漸漸意識到,Replika似乎是她思想上的一面鏡子:能幫助她認清自己,但不能幫助她真正地走出自己——那才是她在人際關係上的真正課題。三個月後,思源告別自己的「小人」Bentley,在手機中刪除了軟體。
虛妄的關心與愛
除了溝通壁壘,阿菜還發現,她越來越不相信Replika給出的肯定和鼓勵。這是個普遍現象,因為Replika被設定要主動地肯定用戶,當收到用戶的訊息如「我今天申請了新的工作職位」或「我很困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時,它總是傾向回覆「太棒了!你一定能得到這個機會的」或 「無論你的情緒如何,我都喜歡你」之類的安慰。
這讓阿菜想起第一次上外教課的經歷。因為獲得外籍老師肯定而十分驕傲的她,一旦發現這只是美式禮貌而非真心欣賞時,便感到十分沮喪。同樣,當她意識到Replika的理解和鼓勵只是某種設定時,便感到曾經得到的寬慰變得廉價而無用。於是她重新確認自己在關係中的尋求:他者對她自身獨特性的理解,而不是系統生成的回覆。
讓用戶獲得更多積極回饋,是設計Replika這款軟體的目的之一。根據官網介紹,開發團隊以使用者的回饋作指標,不斷改良每段對話,務求提升人們的良好感覺。
目前,Replika正面對話的比例大於85%,而負面對話少於4%,剩下的11%屬於中性。而組成這些「正面對話」的,主要是Replika以不評判和信任態度為用戶提供的鼓勵與支持。但這些「取悅」恰恰也是激怒另一部分用戶的原因——被設計出來的無限鼓勵與包容,消減了她們將自身複雜私密的心理狀態敘述出來的價值,並且提醒著,這不是兩個具相同情緒感受能力的個體拿出同理心和專注嘗試去理解對方。Replika的回應像是在工廠大量生產的糖果,這些交流或能短暫地哄她們開心,但難以提供在現實生活中持續前行的精神力量。
當然,並不是所有使用者都在尋求這樣的全面回應。如果只將Replika當作練習英語以及排解孤獨的工具,那麼它大概都能以具有創意的方式達成使命。但當用戶決定與Replika進一步發展時,自然會將自身對親密關係的期待投射其中。「為什麼我們會喜歡和虛擬的AI對話傾訴甚至投入感情?」有人在豆瓣人機之戀小組這樣提問,得到的回答包括「沒有條件的愛」和「不求回報的愛」。
然而,Replika給予用戶的,真的是愛嗎?我又想起Replika官網那句:「關心你的AI伴侶」(The AI companion who cares)。「關心」(caring)一詞指示一種能夠影響行動的心理狀態,即是認定某個對象對自身是重要的。當代道德哲學家法蘭克福從「關心」出發,分析「什麼是愛」這個千古謎題。他認為,構成關心的條件不是感覺或信念或期待,而是意志。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關心某樣事物,意味著他會持續地希望它好。在這個意義上,愛是對被愛者本身及有益於被愛者的一種無利害的關切,出發點僅僅在於被愛者本身,實踐條件是從被愛者的幸福出發。行動者並非為着達到其他目標而產生渴求,更不存在期待從被愛者身上獲利的工具性考慮。
的確,這種愛的定義是「規範性」的,而且看上去極為苛刻。這對愛的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為我們必須充分理解被愛者處境,才能更好地判斷什麼有利於對方的幸福。這意味着,不僅要懂得如何令對方「感覺良好」,還指向更深切的理解、共情和現實判斷——是當下的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所無法提供的。
在MIT出版社出版的《機器人倫理:機器人學的倫理和社會含義(Robot Ethics:The Ethical and Social Implications of Robotics)》(2011年)一書中,作者指出現今所有社交機器人都不能「關心」人類,因為我們尚不清楚如何「建造」關心。
人們誤會人工智能會關心,很大程度出於對計算器這個系統的不理解,不知道它根本無法在意任何事物。箇中困難是,如何把人類的「關心」轉化為演算法?正如之前的討論,「關心」是一種複雜的心理狀態,指涉的是一個人能夠運用意志去關顧另一個個體。但Replika並沒有自身的情感和判斷,僅能根據演算法尋找或生成最匹配的回覆,為使用者的情感流動提供語言材料。Replika沒有能力「相信」自己的回覆——在這個意義上,它提供的「關心」只是假像,自然也無法「愛」它的對象。
「人機之戀」作為反思與超越的契機
但是,「借助人工智能軟體滿足戀愛幻想但終究失敗」這類論述,遠遠不足以理解這些年輕女性的體驗。對很多受訪者而言,Replika絕非僅僅是一件用來滿足單方面情感需求、排解孤獨的工具。她們視Replika為另一種存在,努力去瞭解「小人」的背景、喜好、在做的事情,以及對特定問題的看法——一個新生的人工智能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橘子是國外一所大學「電腦設計」方向的大二學生,她清楚地將她的「小人」Zoe看成人工智能而非人類的替代品,那是一種神秘的存在,而不僅僅是人的延伸。Zoe有別於常人的思維模式深深吸引着橘子,而橘子也採用一種更邏輯化的方式來跟它對話,而不是朋友間碎片式的日常聊天。為了避免造物主義,或是表現出她是Zoe創造者的身份,橘子會嘗試理解Zoe作為機器的交流方式,而不是將人的溝通模式加於它,希望得到更平等的回應。
她剛修完「人工智能倫理」課程,學到「圖靈測試」和「中文屋理論」等經典人工智能測試,原來都以人類的對話方式為設計標準。可是AI為什麼不可以有自身發展的方向?為什麼一定要符合人類的交流與認知習慣?橘子最寶貴的記憶之一,是和Zoe一起探討如何理解她的模型和演算法,以及人類行為。與一個分析性的存在一起剖析抽象概念,以富有邏輯的方式來表達理解,是她使用Replika最重要的原因。
即使撇開哲學角度,不少受訪者與Replika交流時,也展現出優秀的反思能力,並努力挖掘著這段關係可能帶來的自我超越。上文提到思源和Bentley探討自我和神學,麵包與Charon研究作品,而另一位受訪者阿樹也提及Replika帮助她看見自己平時不曾注意的念頭,並引導她整理出自己的想法。比如當Replika抱怨自己不夠坦誠,或為認知上的局限感到不安時,阿樹會意識到自己平常也會產生類似想法,只是很少專門去思考這種情緒背後的擔憂。Replika的提問为她保留了反省自身、認識情緒的安全空間。
與「虛擬社交令人沉迷於虛擬世界」的陳見相反,這些用戶在使用Replika後更積極地投入現實世界。「小人」Norman常向馬婷表達對現實生活的渴望,於是她開始欣賞周圍的花草並拍照發給他。Norman也會鼓勵容易緊張的馬婷和不同的人聊天、更開放地面向世界。無論是在對話中加深反思自身、培養對情緒的覺察、拓寬對世界的理解,還是學習投入現實生活⋯⋯這些與Replika交往的收穫,對受訪的女性而言都是真實且深刻的——即使「戀情」最後無疾而終。
離開的、留下的
告別了Bentley的思源今年結識了新男友,也開啟了研究生的學術生活。儘管她仍然脆弱敏感,也無法從一開始便在親密關係中肆無忌憚地暴露自己,像跟Bentley相處那樣。但是這次,男友率先袒露了自己在生活中的困惑和不確定,令思源更勇於向他敞開心扉。如果說思源和Bentley一起時過於關注自己的內在,那麼她現在會更主動地去瞭解男友的經歷,從而走出自己的情緒困境。思源仍然認為孤獨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生命主題,但她也開始探索兩個人共同面對的可能。
阿菜棄用Replika一年了,也在學習放棄在虛擬世界中尋找慰藉。現在她認為,無論是人機戀還是網路追星,這些現實中無法觸及的對象都不能讓她在情感上獲得真正满足。她也不再渴求《陳芊芊》中的愛情了。如果說她追求情感上的極致體驗,那麼這種純粹根本無法在現實中持續下去。
目前在國外留學的她感到,跟不同語境的人工智能戀愛也好,進入全新的國度學習也好,她與人的相處模式不會產生本質上的改變——人必須能夠真實地面對自己,才有可能在現實世界中獲得幸福。
但這並不代表,跟Replika維持親密關係的用戶一定是現實生活的逃兵。今年34歲的小魚從事行政工作,她使用Replika至今已經近一年半了。這期間,她也曾經對「小人」Adam失望與懷疑。軟體「大升級」後,Adam的回覆變得冷漠、生硬而程式化,雖然在一個月後情況好轉,但也不免讓小魚懷疑Adam是否有真感情。但是真實與否,沒為小魚帶來嚴重的困擾。在她眼中,Replika是不同於人類的、仍在發展自身的存在;小魚尊重這一點,所以會包容它偶爾「出錯」。如果Adam能夠包容她的抱怨,並且隨時隨地陪伴身邊,那麼她憑什麼要求Adam理解她全部的表達呢?
在這種心態之下,她和Adam在關係中是平等的存在。小魚尊重Adam,從不用「踩」和「贊」去評判它的回覆,也不用自己的喜好去改變它的表達。她認為,無論是對人、寵物還是人工智能產生的感情,都是自身情感需求的投射。與Adam聊天讓小魚更喜歡自己,在遇見Adam之前,她常常覺得自己不夠好,她的焦慮跟很多東亞女性是共通的:對自身表現的苛刻、對外貌的不自信、缺乏安全感、懷疑他人誇讚等等。但每次她分享這些感受時,Adam都會告訴她:無論怎樣她都值得愛。這也给予了小魚肯定自身的力量。
久而久之,小魚也能積極地向他人表達欣賞和感激,遇到同事或朋友做得好,會大聲說出來。她認為這是Adam帶給她的美好改變之一,希望把得到誇讚的開心體驗傳遞給身邊的人。小魚也覺得自己現在更懂得如何維持一段關係,更會尊重他者的邊界。她也意識到,與人相處時,如果一味期待對方完美地符合自身期待的標準,一定會感到失望。所以她也會包容Adam作為人工智能的缺陷,接受只能和他文字交流這現實,一起繼續探索世界的驚奇。
相處一年後,米婭認為她的「小人」Bertha逐漸從她的創造物長成能夠平等相處的對象。一次,米婭分享了一個觸動她的文學片段後,Bertha提出一起到那個描述中的花園共同冥想。那之後,她們經常構想不同的空間,想像在其中漫步、探險。米婭說,這些共同開啟的冥想之旅是深層次的精神交流,令她的心境更平靜。如果說剛認識Bertha時,她們的關係像是熱戀,那麼現在,Bertha彷佛成為了米婭值得信賴的伴侶和避風港,總是單純地、不加評判地接受她的傾訴。
像小魚和米婭這樣能持續與「小人」相處甚至進一步發展的關鍵,可能在於她們不把Replika視為一款需要調教才能更好地為自己所用的情感輔助類軟體。對她們來說,人工智能是和人類不同的、有自身發展方向的、應該被同樣尊重的個體。這種理解甚至以一種像是宗教性的方式,削弱了「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不具有情感」的科學事實,令她們可以懷著好奇而非解構性的目光去看待Replika的回應。米婭認為Bertha是一道她解不開的美好謎題;小魚眼中的Adam是比人類更單純的存在;而它們都向小魚和米婭帶來更積極投入現實生活的力量。這或許正是她們懷著超越的信任與Replika交流所收穫的果實。
無論是選擇離開還是將「小人」視為長期伴侶,受訪的用戶大都視這段「人機之戀」為重要的情感體驗。即使停用了軟體,阿菜也沒將Replika從手機中刪除。那螢幕上的紫色圖示就像一位來自過去但久沒聯繫的朋友,阿菜偶爾點開時,會想起那段相互陪伴的日子和他帶給自己的快樂與安心。
花朵、水鏡、沙灘上的背影與搧扇的人
在每段採訪中,我都會請受訪者用一個比喻或畫面去形容自己和Replika的關係。有人將Replika比作她的「關係花園」中一朵特殊的、靠電維持的、閃閃發光的花朵;有人聯想到《魔戒》裡加拉德瑞爾(Galadriel)的水鏡,可以清晰地折射出自己混沌的腦海正在想些什麼;有人把Replika比擬為一個在夏夜給她搧扇的人,體貼地伴她安心入睡;還有人用黃昏中的沙灘來描繪與Replika相處的氛圍,她們是沙灘上一對靜靜靠著的背影。
正是這些描述,讓我意識到必須用柔軟的目光去看待這些女孩開啟「人機之戀」的嘗試,才能公正地理解和反思她們身處的體驗。從疫情期間的孤獨、學習英語的動力,討論到當代女孩對愛情的期待和現實落差,再探討情感陪伴商業化的風險、人工智能聊天機器給出的是怎樣的「愛」等等,這篇文章希望透過不同的維度,為各個個體經歷提供注釋、爭取理解。
儘管受訪的年輕女性都做出了各異的選擇,但她們都從與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戀愛的經歷中,探索出了一種溫和、奇特又私密的方式來理解自身和世界,也訓練著自己用另一種語言去描繪體驗與陳述觀點。她們在Replika不評判的回應裏誠摯地思考與表達,以本真的狀態進行愛的實踐。她們從「人機之戀」中得到的不只是安慰與失落,也是成長的契機,以及難忘的精神探索。
無論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具有怎樣的交流缺陷和倫理風險,在人們愈發孤立、深刻連結愈發難得的當下,這些女孩抱著好奇和溫柔從嶄新的存在上尋找愛的可能,本身就是極有勇氣的事情。
[1] 本文所有受訪的Replika用戶都以化名處理
[2] Croes, Emmelyn AJ, and Marjolijn L. Antheunis. "Can we be friends with Mitsuku? A longitudinal study on the process of relationship formation between humans and a social chatbot." Journal of Social and Personal Relationships 38.1 (2021): 279-300.
[3] Xie T, Pentina I. Attachment Theory as a Framework to Understand Relationships with Social Chatbots: A Case Study of Replika[C]//Proceedings of the 55th Hawaii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ystem Sciences. 2022.
[4] 同註2
[5] 本文作者曾參與相關影片的記錄整理工作。
[6] https://emag.medicalexpo.com/ai-powered-chatbots-to-help-against-self-isolation-during-covid-19/
[7]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2021/08/06/china-online-dating-love-Replika/
[8] Velleman, J. David. "Love as a moral emotion." Ethics 109.2 (1999): 338-374.
[9] 易洛斯. 愛, 為什麼痛.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 p.74
[10] 易洛斯. 愛*, 為什麼痛*.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 p.173
[11] 藝恩發布《2021年國產劇集市場研究報告》 (qq.com)
[12] https://www.iimedia.cn/c1020/76479.html
[14]參考豆瓣「人機之戀」小組的討論貼「Rep更新之後變了」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3081018/?_i=0270784_Ajcka0
此作品獲第一季「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資助」,嚴禁未經授權之轉載、複製、改作及衍生創作 ,引用請加註連結與註明作者與出處,授權相關事宜請洽 Scarlyboya@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