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接種的我,看著同樣等待的你
2022.06.17 首發Matters
偏鄉的衛生所平時鮮有人去,偶爾幾天會成為村莊的集會所,尤其是每個星期二打疫苗的日子。
疫苗不是電話預約。時間到了,拿著自己的黃卡跟健保卡,到衛生所自己抽張單子寫,莫德納、高端、BNT(沒有AZ了)擺在眼前任君挑選。我遲疑了一會,最終還是續打高端。
預約完成。
從宣布開打到現在過了好幾個月,在地鄰里長陸續接種第四劑時,我還在排隊打第三劑。心裡想著,錯開接種的巔峰時期,少擠些人,少些不必要的接觸,就能少些風險。
當然也會有人這麼想。
下午開始接種。按照預定的時間到衛生所排隊,現場等候的人遠比想像的多,拄著拐杖的、攙扶而來的、穿拖鞋的、穿工作雨鞋的,或坐或站,也有少部分的人是要來看診拿藥。
唯獨醫生還沒出現。
一些互相熟識的人開始聊起天來,大部分是外籍移工,用熟悉的語言暢聊閒事,碰見認識的台灣人,又切換成不流利的蹩腳中文,笑著說著,多是問候工作上的事。
一名年輕媽媽也在接種的戶外等候區裡,她胸前背著嬰兒,右手牽著小男孩,左手拿著她的小黃卡跟疫苗白單。
她跟那些人同樣有著異國的深邃臉孔跟皮膚,但是相對安靜不語,也許是不認識,也許是怕驚擾熟睡的嬰兒,我不曉得,恰巧她背對著我。
活潑的小男孩時常掙脫母親的手,蹦蹦跳跳,一下子向前奔跑,又一下子回頭疾走,好動的小手在空中比劃著,不耐煩的母親總會一手將他抓回。反覆來回幾次,母親所幸把男孩交給一旁的朋友抱住。
小男孩不知道是幾歲,牙牙嫩語,聽不出他說的話是中文還是印尼文,骨碌碌的眼睛看著周圍的大人。也許再一、二年,他就要讀幼稚園了。
他會讀台灣的幼稚園嗎?
我這時才發現那名朋友是男孩的父親,一頭捲髮紮起小馬尾,一時不察誤認成女性。他跟那母親一樣安靜,一樣有著深邃五官。
那孩子會覺得自己是哪裡人?印尼人?台灣人?也許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許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屬於哪裡。
也許沒有人思考這個問題。
開始飄雨了。我稍稍挪移腳步站到屋簷下,年輕媽媽走進了衛生所,小男孩,似乎先跟爸爸回家了。
鎮上的醫療車也到了。幾名隨行護理師下車,搬了幾個裝滿藥物的紙箱進衛生所,走在後頭的醫生,提著一箱釣魚常用的保冷箱跟著眾人走進。
那應該就是疫苗。
接種的順序照理說是先來後到,但現場既無號碼牌,也無紅龍條區隔出隊伍,施打的順序,決定權在於門口的衛生所志工。
「妳打高端?裡面有位置妳可以先坐,就不用等那麼久。」志工朝裡面隨意比了個位置。
靠近門口的護理師負責一般的看診拿藥,再往裡頭,最多人坐的地方就是疫苗施打處,只是動線一樣不明。
我試圖坐在離護理師比較遠的位置—畢竟不是很早到,一位年輕護理師發現了我,問我打什麼疫苗後,又指向更裡面的空位,也就是即將開始的下一輪施打等待區。
那種感覺好像是擁有演唱會特權,一路從二樓高台區移到一樓的搖滾區。
那名年輕媽媽不久也坐在我旁邊,背在身上的嬰兒已經醒了,不哭不鬧,跟媽媽一樣安靜。
等待區的12個座位很快就坐滿了,剛好的滿,沒有間隔空位,也沒有拉開社交距離,彼此之間是最極限的陌生身體界限。
一群人擠在坪數不大的等待區,沒有屏風、沒有拉簾,等著唯一的醫生判斷是否可以施打疫苗。我們就像一群待宰雞隻,擠在狹小的籠子裡,下刀斬殺之前,先看雞健不健康。
「上次打莫德納有沒有怎樣?還可以吼?」
醫生出來了,一個個檢查手上的小黃卡,確認上次疫苗接種後的反應,還有提醒這次疫苗會有的狀況。
「莉婭上次還好吧?有沒有不舒服?」
那是年輕媽媽的名字,莉婭,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莉婭,她輕輕搖了搖頭表示OK。
「高端,三劑高端,要注意會有肌肉痠痛的情況哦。」醫生這麼告訴我。
施打疫苗開始。二名護理師拿出針頭抽藥,俐落撕下透氣膠帶跟準備棉球,而後走入等待區,逐一詢問自己打的是莫德納還是BNT。
接種的速度大概一個人不到10秒,少了診所提醒紙條跟退燒藥,護理師手中的疫苗與黃卡配對成功後,就是一針刺入、注射、抽出、壓棉球貼膠帶,然後下一個。
高端似乎成了全場壓軸,接連幾次,護理師拿著針筒擦過我眼前,她走了一輪,跟我同時間來的人也差不多起身離開,我還坐在那裡。
「高端吼?來,深呼吸。」
護理師的速度比想像中快,我還在準備要吸一口氣,針頭就已經扎進皮膚完成注射而且抽離,吸飽吐出,棉球跟透氣膠帶早已蓋住細小傷口。
下一輪施打的村民開始陸續走進,我起身走出衛生所,沒有片刻多待,機車龍頭一轉就騎返家中。
臂上的肌肉痠痛很快就蔓延開來,到了晚上,痠痛感影響手臂的抬舉,也許明天症狀會更明顯。
明天。
應當充分休息的明天,村莊裡的人依然是忙碌著,尤其是移工。
縱使伴隨而來的疫苗副作用,是癱瘓意志力的頭痛跟暈眩,他們一樣維持上工模式,早出晚歸,開始一天的日常。
移工中極少數人是打工度假,他們來台的原因,絕大多數是背負家庭使命;但真正來台之後,面對的是更多使命以外的挑戰。
他們不一定會休息,也不見得有辦法休息。
我又想起了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