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沉默的大多数,我挤进了话语圈
被媒体称为“吹哨人”的李文亮医生去世后,我的一个朋友在社交平台上发了北岛的一句诗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大概是想含沙射影般地说点什么。没想到被他的父亲看到并劝其删除。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敏感”成为了我们说话、发声的一个标准,进而“敏感”也成为了一火药线,一不小心触及,后果我们大家心知肚明。于是,为了躲开“敏感”这火药线,有些勇气的人引经据典,或缩略用词,或信手拈来英文夹杂着说话,或另外编个名字,总之无所不用其极;而那些但凡少些勇气,或者不想滩入“浑水”的人,便选择了沉默。
而沉默,是一件好事吗?
沉 默 是 金?
我素来不喜欢在公共场合或者公共平台上发表言论,一来就我个人性格来说,本来就是不善于言谈,再略有些社交恐惧症,逢面对一大群陌生人时,就紧张得要死,声音也会颤抖起来。所以这时候保持沉默对我来说,是待在自己舒适圈的一个绝佳方式。二来,每次看到起身发言的同学,心里总是一番羡慕,又一番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对某件事的知识储备不够,逻辑性不强,没有思想等等。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只有当你对某件事情有了100%的把握时候,才具备发声的资格。当然现在看来对自己或许有些苛刻了,不过我还是认为确定后再说不失为一个正确的选择。三来还是颇受到“墙打出头鸟”说法的影响。我发现很奇怪的一点是,在班级上那个发言特别积极的同学往往不受大家待见。于是“低调的我”也就借此来为自己的沉默开脱了。
古有“沉默是金”的俗语,照这么看来,沉默也不见得就是一件我以为的“懦弱”。有的时候,有些沉默者往往是以审时度势的方式生活,他们就像是舆论场的静静窥视者,他们听着那些发言领袖者的大谈阔论,看着舆论场的盛大狂欢,积淀着自己的思考,等待着时机。他们或许不会说些什么,也不一定需要说什么来证明自己,炫耀自己,彰显自己。他们自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在默默行动。当然这个是理想化的沉默者。
王小波在其著作《沉默的大多数》中写道自己也曾经从小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因为在他眼中,“从话语中,你很少能学到人性,从沉默中却能。假如还想学得更多,那就要继续一声不吭。”虽然王小波在文末也表明即将挤入话语圈子,但是也还是可以看出,在一定程度上,沉默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儿。
房 间 里 的 大 象
不过,沉默这东西,就像传染病,只要时机恰当,也具备传播的性质。
“皇帝的新装”这故事想必大家已经耳熟能详,其大抵揭露的便是一个集体合谋性沉默的故事。为了配合皇帝穿上“新装”的谎言,大家皆心照不宣,反而最后是一位小孩点出真理。在英语中有一句熟语叫做“房间里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用来隐喻某些像大象一样显眼的事情,却不知什么原因被房间里的集体者们视而不见,且不做任何讨论。
美国作家伊维塔·泽鲁巴维尔就此熟语著有《房间里的大象》一书,并将其现象称为“合谋性沉默”。书中,泽鲁巴维尔阐述了多种引发集体合谋性沉默的原因,包括恐惧、尴尬情绪以及一些文化政治习俗、禁忌等限制。于是房间里的人可以谈论天南地北,但就是不谈在他们面前伫立的大象。甚至当有一个人开始打破沉默,其他人还要联合起来压制、憎恨发声者,因为发声者挑战了他们认知里的结构安排,打破平静的同时也扰乱其认知上平静的状态。
“被沉默压制、恐吓、羞辱,但是同时,我们又是沉默的合谋者,在压制、恐吓和羞辱着别人。”这种集体性沉默的力量,恰恰来自每个参与者的彼此合作。
为什么沉默的大多数依旧比比皆是?
大众传播学上有一个著名的理论——沉默的螺旋(spiral of silence),由伊丽莎白·诺尔-纽曼于1974年最早提出。理论称,人们在公开表达意见时,出于对被孤立的恐惧感,会在对“双重意见气候”做出判断后决定是否要发表想法。这个双重意见来自其周围参考群体和大众媒体的意见及态度。当人们发现“意见气候”和自己的意见相符时,便会积极参与进来,若是发觉自己观点与“意见气候”的截然相反,则保持沉默。几经反复,则占“优势”地位的意见会越来越强大,反之,持“劣势”地位的意见的人的声音则越来越弱小,如此循环之下,便形成“一方越来越发声,另外一方则愈趋于沉默”的螺旋过程,这便是沉默的螺旋。
该理论提出之际,社交媒体并未流行,而沉默的螺旋是否继续适用于当今社媒盛行的时代,也是当今诸多学者聚焦的一大议题。
就在我们以为互联网的匿名性、公开性可以给我们更多发声的自由时,美国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和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的“互联网让人们更加沉默”的结论把我们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该研究人员调查了1801个成年人对于斯诺登一事的看法,调查发现,86%的受访者愿意和人当面谈论斯诺登事件,但是只有42%的人愿意在 Facebook或Twitter上发帖讨论。社媒并没有像人们设想的一样,为沉默者提供平台,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人们表达意见的可能性,压制了观点的多样性。
近些年来,网络上关于“反沉默的螺旋”的呼声越来越高。“反沉默的螺旋”即认为,少数派意见可以在某个时机影响多数派的意见,甚至取代原来多数派意见,成为占优势地位的一方。这么看来,似乎网络上的人们,已经不再拘于沉默。但是发声,说话,就一定会是社会集体步入明智的征兆吗?
话语权力 & 话语权利
福柯曾提出“话语即权力”。乔治奥威尔的《1984》中也提到,“谁控制过去,谁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话语是权力,而权力也体现于话语。权力者通过话语来定义社会的某些行为,诠释某些现象,归根结底还是加强自身的权力。而据王小波所说,沉默者便是放弃了话语的权力。
权力具有强制性,其本身或许并不坏,但是经由某些人的滥用,结果就说不定了。近日,一篇发表于小众同人圈AO3的文章《下坠》以王一博和肖战两位的真名编写故事,引发肖战粉丝不满。该粉丝以文章有意侮辱肖战为由,发动大规模组织,向中国政府网监部门实名举报作者涉黄等行为,随后,该网站在大陆被禁。此次轰轰烈烈,堪有法兰西大战之风采的“227事件”说到底其实是粉丝们对其话语公权力的滥用。
AO3以“自由创作”著名,只要内容合法,允许发表任何题材的作品。2019年,AO3作品库还获得雨果奖最佳相关作品。而此次肖战粉丝们的群起攻之,仿佛进入了一个“只要你侮辱或说我的偶像不好,我就不让你说话”的怪圈。
粉丝们拥有话语的权力,也拥有举报的权利,但是利用这样的权力去强制另一个话语群体,不让其发声,是否也有失妥当?一个正常的社会,不是本就应该容纳不同的声音吗?罗素也曾经说过,参差多态应是世界幸福的本源。
而话语,在我看来,还是一种权利。这个概念,与义务相对。我们拥有说话的权利,也拥有不说话的权利。胡适的儿子胡思杜曾经因为与父亲胡适理念不合,选择在1948年间继续留在大陆(胡适等人离开)。后来,胡思杜在报纸上发表一篇署名文章《对我的父亲——胡适的批判》,言辞激烈地对胡适进行了一番批判。胡适读到文章后,沉默许久,对人说,此文是奉命发表,不是思杜的真心话。“我之前以为思杜只是没有说话的自由,可没想到他现在连沉默的自由都没有”。
话语,本该就是一个权利。说与不说,都在于我。而我话语的权力,却不能干涉你话语的权利,这才是正常社会该有的模样。
挤 进 话 语 圈
王小波终究还是以文人的姿态挤进话语圈了。因为他知道,沉默在放弃话语权力的同时,也会将你自己透明化,“不说话的人不仅没有权力,而且会被人看作不存在,因为人们不会知道你”。而我们以为事不关己而选择沉默寡言,冷眼旁观的时候,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也会轮到我们自己了呢?
而我们,又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挤进话语圈?以愤怒吗?
我们是需要愤怒,但是这种愤怒不是漫无目的,毫无理性的谩骂与生气;我们需要发声,需要说话,但不是只会搬出那些已经僵化了的教条主义,不假思索、毫无逻辑的争吵;我们需要知识分子,但不是一味媚外,出了问题便嚷嚷美国空气多么香甜的污名化下的“公知”。
所以你问我需要什么?我想我还是会坚持我最初的想法,多一些发声前的确定性,多一些常识,多一些理智,便足够了。
【参考文献】
[1]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
[2] 伊维塔·泽鲁巴维尔: 房间里的大象
[3] 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
[4] 儿子登报痛骂胡适为走狗,他默默说了一番话,令人动容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67920457332595&wfr=spider&for=pc
[5] 百度百科:沉默的螺旋https://baike.baidu.com/item/沉默的螺旋/357493
[6] 长平:“沉默的螺旋”在中国转得更快https://pao-pao.net/article/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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