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房客》:自約束解放之後,同志題材電影還如何可能?
《親愛的房客》背景設定在2011年的基隆,鋼琴老師林健一(莫子儀飾)在伴侶王立維(姚淳耀飾)山難離世後,留在當初為協助伴侶解決家中經濟困難,而租下的頂樓加蓋,並照顧王立維患有糖尿病的母親周秀玉(陳淑芳飾),和他留下的九歲兒子王悠宇(白潤音飾)。然而在周過世之後,林卻被小宇的叔叔王立綱(是元介飾)指控謀殺周秀玉,並有意藉收養悠宇侵吞房產,全片便在本案司法審理過程之中展開。
如果說(恰好也監製《親》的)楊雅喆在《血觀音》(2017)處理的,是有血緣關係的家庭如何無愛,鄭有傑在《親愛的房客》所描繪的,大概就是前者的反向,亦即為沒有血緣關係的大人與孩子,如何還能因愛成家。誠如片中檢察官所質疑的,一般而言房客並不會負擔房東一家的生活起居和經濟支出,但健一在過年時到王家煮飯、在周秀玉每一次因為腿上傷口,在深夜喊痛時起身關切、陪同至醫院回診、每天接送小宇上學,甚至在住處被搜索時,掛念的不是自己大難臨頭,而是小宇這天學校要段考,他可不可以先送小宇去學校。
只是這些,就足以驗證林健一是「家人」了嗎?檢察官看不到,但觀眾可以看到的是,就算健一對王家的付出,早已超越房客與房東的關係,但其他細節在在證明了,對阿嬤來說,林健一還是個身份一言難盡的外人。過年時煮了飯,卻不能上桌一起吃,也不能和在場其他人一樣拿香祭拜祖先,只能默站在後雙手合十,即使放神主牌的桌上,也放著過世伴侶的相片;在幫忙換藥時被阿嬤碎念還得再次被提醒,在阿嬤心中,兒子立維是被自己害死的。
周秀玉的那句「我兒子跟你在一起,有幸福嗎?」,經常被視為林健一正式被承認為家人的時刻,但同樣也該留意的,可能是周秀玉更前段那句對林健一而言,有些突如其來的「有空去法院問問看怎麼收養」。周秀玉對這位「不尋常的房客」的態度轉向,代表的是即使林健一在血緣和法律上非親非故,甚至可能害死自己的兒子,但依舊透過那些在生活中打磨出的,逐漸被阿嬤認定為可以託付孫子的對象,因此可以被視為在外人和家人兩種認定之間的重要過渡。
相較於大人這頭,因為同志的尷尬身份,和立維山難過世的往日糾葛,而難以擁抱健一在生活中的存在,九歲男孩悠宇這頭,則保留了更純真的反應。雖然這份天真的被保留,很難否認沒有身旁大人所謂保護或隱瞞的成分,但小宇在過年時,因為健一不能上桌吃飯,就拿飯出去給他這些細節,顯示出與家中長輩相比,小宇更沒有疙瘩地接受健一,並給予較為正面的回應。
這些由日常累積出的信任,或許也解釋了為何悠宇對健一隱瞞事情感到憤怒,但沒有前面的積累,就不會使得健一被逮捕時,小宇跑出帳篷抱住健一不讓警察帶走的段落,在情感上得以成立,也不會讓健一在作業本上對小宇的書信喊話有效。這可能無關親生父親為何離開,亦可能無關同志在社會中如何被看待的巨大命題,只是因為健一在他的生活中,確實就是照顧他的那個人,那個即便難以取代血緣上的、自己有記憶的父親,也還是很重要的(會教他彈琴和數學的,讓他簽聯絡簿沒什麼好奇怪的)「把拔二號」。
在上映後不久第一次看本片時,除了對令人聯想到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的,透過生活細節沉積出一個家庭的作法印象深刻之外,個人留下的疑問之一,是「為什麼是山?」原先對這點感到相當不解,認為本片有些為上山而上山。但近期第二次進場後,個人對先前疑問目前的暫結論是,與法庭、警局、王家住宅等室內空間,和場景相對城市的基隆相比,劇情中的山,可能有鬆開前述場景在空間上,因非線性剪輯而連續出現,所導致出的壓迫感的作用;其次是全片以遼闊山景空拍為開頭,下一幕旋即轉至莫子儀在法庭內,色調陰沉且迫近演員臉部的特寫,此舉在對比之外,更有先一步拋出看似無關的場景,在各項指控出現之前,賦予本片更多懸疑感的功能。
若回到電影文本內解釋為何是山,個人認為林健一、王立維兩人已居於靠海的基隆,在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中,甚至可以進一步推測後者就在基隆港工作,兩人對登山的共同熱愛,一可以是兩人對再熟悉不過的海洋和城市場域的解脫,二是山林的遺世獨立與魔幻,亦是對四處都在窺探的、那個對同志關係在各個方面都還不夠友善的社會的解脫。
本片同樣提供的,是同志題材電影的另一種想像。臺灣電影雖然已有同志相關的書寫,也不乏膾炙人口的作品,但在法律等外在現實條件,尚未賦予社會想像同志族群在戀愛關係以外的其他可能性時,電影中的同志,經常不是在議題包裝下被高度奇觀化,就是在轟轟烈烈,但明顯外於真實世界的情愛關係之中,受到外在環境壓迫而終結。
而在《親》背景設定的2011年──或本片以《約束》為名,獲得長片輔導金的2017年──在這兩個時間點,臺灣都尚未迎來同志婚姻在法律上正式的合法化。在運動還尚未望見盡頭的,同志社群長久盼望的未來還沒來的年代,同樣作為本片編劇的鄭有傑導演,即透過本片提出當同志進入家庭之後,如何與社會互動的想像。而雖然片中並未明說(在王家尚難以承認林健一地位時,大概也無法透過角色之口明說),但將林健一這位生理男性角色,在行為與形象上,塑造成、並置於類似一般是女性的「媳婦」位置,又使本片走出男同志之外,輕巧地涵蓋了關於性別刻板印象的討論。
以上幾點放在導演本身的創作脈絡來看,是又一次對應其歷次作品以來皆有的,對社會議題的關注;在同志題材電影的脈絡下,「將生活感還給同志」這點,則令《親愛的房客》即使是在同志婚姻合法化之後的2020年才面世,當中所提出的課題,依然可謂為相當具有前瞻性,也進一步提示了台灣電影關於同志書寫目前的不足之處,而在同婚合法化的現在而言,更是,需往何方拓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