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惘的网：第四十二章 #METOO

2018年的年初是属于#METOO运动的。从2017年底开始，#METOO#像一阵摧枯拉朽的狂风，吹进整个社会，世界各地的性骚扰、性侵犯的举报层出不穷，以前所未有的音量揭露了这个问题在全行业、全社会的广泛性，也让很多加害者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在#METOO中被揭露的加害者不乏站在行业顶尖的人物，比如好莱坞Miramax影业联合创始人Harvey Weinstein，时装品牌Guess联合创始人Paul Marciano，著名酒店品牌Wynn Resort创始人Steve Wynn。与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R教授的背景也显得没有那么硬了。

如火如荼的#METOO运动一直蔓延到大学里，而林培匿名举报R教授的事就爆发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像火星投入了盛夏干燥的密林，星火燎原。校园里很快开始出现对彻查R教授性骚扰事件的请命活动，社交媒体上也开始出现#U大R教授性骚扰的词条，及至四月，大多数人都在为学校至今没有对此事进行公开表态表示不满。

四月十日，学校针对R教授事件发布官方通报。通报称学校对此事的调查显示，针对R教授性骚扰的指控，他们并未找到定案性证据，学校会从即日起停止针对R教授的调查，将来若有更多的证据，他们会酌情考虑是否重启调查。官方通报发出，众人哗然——因为事件初公布的音频，更多人相信这件事应该不是诬告。人们开始质疑学校对R教授包庇，也质疑调查时间过短，很难保证所得到的结论严谨无误。

四月十一日，一名U大毕业多年的校友在社交媒体上实名举报R教授当年以课程考试不通过为要挟对其进行性骚扰。除了#U大R教授性骚扰#和#METOO#的词条，她更加上了一个新的词条：#更多的证据。

四月十五日，三名U大校友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联合声明，称她们均曾受到R教授性骚扰。这三名校友在校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

四月十六日，一名U大曾经的交换学生在社交媒体上举报R教授对其性侵犯，并提供了当时的报案回执。当时她报案的时间太晚，证据已消失，并没有能对R教授进行定罪。她同时提到当年她亦曾举报到学校，然而学校以警方未定罪为由，拒绝了调查。这份举报将事件的性质从性骚扰推向了性侵犯，其情节的严重性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将#更多的证据这一词条推上了U大最热词条。

四月十七日，一名U大在读本科生实名举报R教授在办公室答疑期间对其动手动脚，这条社交媒体发声成为了针对R教授的诸多举报中被转发最多次的一条。因为举报人在读生的身份，评论中表达得最多的看法是对其可能会受到学校及R教授的打击报复倍感担心，人们因此要求学校出面对此事作出明确表态。

四月十八日，学校发布官方通报，通报称因为更多新证据的涌现，学校将立即重启对R教授的调查，调查涉及的时间范围则由之前的近五年扩大至R教授在U大任教的全部时间。

事件朝着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向迅速发展着，R教授刚开始时还可以仗着学校的第一份官方通报若无其事地在系里上课上班，然而至性侵犯举报被发布后，没有人再在系里见过他，系办公室的秘书说他请了长期病假。

姚乐觉得孙明珏是察觉了这些变化的，虽然她并没有因此马上做些什么，但是姚乐能感到她的态度的动摇——她被这些勇敢站出来的姑娘们鼓舞了。借着这样的契机，姚乐邀请林培再次回到学校，孙明珏和林培在饭桌上把话说开，握手言和。

几日后，姚乐、孙明珏和林培三人一起去参加了一次学校里关于#METOO运动的线下rally。林培去停车，姚乐和孙明珏则先进入rally现场。进入现场后，姚乐和孙明珏马上去寻找位于房间角落的座位，却意外在角落里遇到两个相识的女生，四人相认，对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没有多说话。过了一会儿，林培也找过来，另两个女生立刻坐直了身子，她们惊讶着望着他走到孙明珏身边坐下，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个活动包括两部分，一是受害者个人经历的分享，呼吁人们关注性骚扰可能带来的伤害，并通过分享互相疗愈；二是讨论学校在校园性骚扰性侵犯案件中的处理方法的不足，并希望因此促进学校处理流程的改变。没有更多的遮遮掩掩，而是将所有的龌蹉和不堪摆上台面，让人正视、讨论、反思，充分地了解问题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活动的开始，几位受害者讲述了他们的遭遇，和违规办的拉锯战，以及这些经历对他们日后生活的影响。和孙明珏一起经历的一切只是冰山一角，这次活动则揭示了问题的多样性。

“性侵害有时候是很难明确地认定的。我当时的男朋友对我进行性侵害时，我并不愿意，但介于他与我当时的关系，之后当他问我他是不是侵犯了我时，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说是。然而，当我想明白我的确受到了侵害，想要举报他的时候，违规办却因为我当时的反应而认为我是出于自愿，而拒绝调查。”

“这个社会对性侵犯是敏感而讳莫如深的，而人们本能地希望女孩乖巧而逆来顺受。我们被教育成了当侵犯发生时会为自己羞愧，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群体，很难在第一时间认识到自己是受害者。尤其当侵犯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你需要很多时间去消化它对你的伤害，在侵害刚发生的时候，甚至在侵害发生后的很长时间里，逃避、否认都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我希望所有女生都能认识到被侵害不是你的错，在任何时候都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勇敢说不。No is no. 我更希望当我们在调查性侵犯事件时，不要简单粗暴地以受害者一时的反应做一刀切的结论，将受害者当做人，接受他们作为人的弱点和不严谨。”

……

“一名校医在为我体检时对我进行了性侵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认清这是性侵犯。后来我们发现他以相同的方法对上百名同学进行了侵犯，于是集体向学校提出了报告，在调查后学校认定了他的性侵行为，他也被学校开除了。然而一年后这名校医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校医院的管理人员，两年后他又重新开始在校医院内行医。”

“这么多年，每当想到这件事他受到的影响相对于我受到的影响来说简直可以说微不足道，就久久不能释怀。他在校医院一直干到了退休，期间还获得了很多荣誉，仿佛毫发无伤。然而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我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去医院体检，有伤有痛都忍着。去年我实在肚子疼得不能忍受才去了医院，才知道我得了胃癌，并且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

……

“我是有幸被违规办同意调查的10%之一，然而被调查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在提交报告后的整整一年中，违规办要求我提交了五份不同格式和侧重的详述，而我因此必须一次次回忆我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夜的细节。违规办还要求我在很多不同的场合反复陈述那天的经过，甚至当着我父母亲人的面不停地向我询问他侵犯我的细节。然而这些细节对侵犯事实的认定毫无关系，反复地让我陈述这些细节除了羞辱我，让我知难而退外根本毫无作用。当时我已经大三了，课业负担非常重，而撰写一篇篇的详述和应付一遍遍的审问浪费了很多我可以用于学业的时间。我差一点因为这些事而挂科重修。我当时非常后悔向违规办报告。如果说出这件事给你带来的只有更进一步的伤害，那为什么还要说出它？”

……

这一部分是在一片肃静中结束的，人们沉默地流泪，互相牵着手给予彼此支持。物伤其类，就像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人类对痛苦的共情也是一种本能。

中场休息是典型的美式风格，本地的一些歌手与舞蹈团体轮流在场中进行表演，一瞬间场内热闹非凡，刚刚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场中的人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下半场的一开始，一个独立组织的调查员公布了她的调查报告，条条指控直指违规办尸位素餐，包庇作恶者，更通过设置苛刻的规定为性骚扰事件的调查设置障碍。

“在我们已知的所有被报告给违规办的性骚扰相关的举报中，被正式调查的报告不足10%，而真正因调查而受到惩罚的人不足1%。很多被惩罚的人，尤其是在业内稍有名气的教授学者，在事件平息后甚至会回到U大，换一个职位继续工作。”

“报告被拒绝调查的原因有很多，除了众所周知的取证困难，还有一些是由于违规办的特殊规定所导致的。在过去十年中，有7%的报告因为发生时间已经超过90天而被拒绝调查，15%的报告因为受害者或者加害者不来自U大而被拒绝调查。我们认为这些吹毛求疵的规定不仅毫无意义，更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转移了对于公正与真相本身的注意力。”

“性犯罪也许是个人行为，但是违规办在助纣为虐。当相似的个体行为逐渐积累，就变成了制度的问题。我们认为违规办现行的制度本身，以及制度的实施均存在严重不足。我们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报告促进违规办的改进，以更好地帮助未来潜在的受害者。”

调查员的发言之后，上半场发言的受害者轮流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要求并不局限于对伤害她们的那个人严惩，更多的诉求涉及到了政策与立法的方方面面，例如公共教育中性犯罪教育的引入，针对性犯罪法律与制度保护的健全，对大胆公开的受害者的支持与保护，

全社会受害者支持系统的建立。还有一部分呼吁则涉及到大众文化的转变，例如倡导不歧视性犯罪的受害者，驳斥受害者有罪论等等。

过去的半年，孙明珏、林培和姚乐都在接受现实和奋起反抗之间沉沉浮浮。甚至可以说，从读博士开始，姚乐就在一步步地接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象牙塔，任何地方都可以藏污纳垢。但是这个晚上，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侧面——象牙塔其实存在于无数正直善良的人心中，他们怀着怀着赤子般的希望，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善有报、恶有惩。这一晚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热切地盼望，哪怕只有一个角落，哪怕只有一段时间，人们的决定不是出于对得失的衡量，而是源于对公理的尊重。

每年的四月底都会有那么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下过了春天才会真的到来。今年的这一场报春雪下在他们走出rally会场的那一晚。姚乐伸手接下一片晶莹的雪花，低头却看到了土里一茬茬的新芽。

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期待着一场春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