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东三环的推杯换盏
1
我下了很大决心才联系了那位阿姨。
上一次见她是在五年前,刚满十八岁的我从温州来到北京上大学。爸妈让我联系她,“一位在北京的、很厉害的阿姨,是我们亲戚”。按照辈分,我应叫她姑婆——她的爸爸与我的太爷爷是堂兄弟,我的爸爸则叫她阿姨。这样疏远的关系,温州人统一称为亲戚。
那年,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从西北边的北大到大红门,阿姨带我穿越在乡镇随处可见的灯具小店,拐进一栋老式写字楼,一楼逼仄的房间里摆放着皮质沙发与放着烟灰缸的茶几,四围是反射紫光的玻璃橱柜。阿姨掐着嗓子向我介绍:这是她新投资的会所,打算在橱柜上摆满名酒。
我无法想象那儿摆满酒的样子,在衰败的灯具市场里。后来我才从爸妈那里听说,那时阿姨刚刚离婚,带着一儿一女在北京生活。
这一次,我想,五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为了一个模糊的研究兴趣,我在微信中问阿姨是否能够提供帮助。
阿姨很快回复来语音,说正好晚上有几个朋友约在东三环吃饭,都还在路上,可以一起。已经是晚上六点,我犹豫了一会,决定赴约。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依旧漫长,阿姨给我介绍:今晚有一位也是温州的朋友,另一位是西凤酒的老总; 还有,你就不要叫我阿姨了,叫姐姐。
我说好。
周日晚上七点多,东三环的这家川菜馆空无一人。我穿过一楼宽阔的池座,望见中央舞台闪着紫色的灯光。在北京偶尔有这样的餐厅,灯光晦暗,座位空荡,兼具音乐酒吧功能。
走进二楼的VIP包厢时我的心顿时突突地跳了起来。十人的圆桌旁,阿姨的两条腿交叉斜侧着靠坐在沙发上,双手松松叠在大腿上,与对面的两个男人谈话。见我来了,阿姨起身介绍,高材生来了,是我的亲戚,也姓陈。阿姨眉眼弯弯,并不回头看我,眼角皱纹被粉底厚厚隐藏。
“这位是西凤酒的老总,这位是张敏,也是我们乐清的。“阿姨介绍。老总剃个平头,丰满的胸脯撑起t恤前的龙图案,眼睛圆滚滚地含着笑意。张敏穿着修身衬衫西服套装,主动伸出手来。
我回忆起某个商务礼仪课程上老师说过的某个知识点,努力让自己的握手显得坚定。
还没来得及记清楚名字,几个人便坐下来开始谈生意。老总首先发话:“如姐,我们这次的兰博基尼时尚呢,已经签了五年的合同,主要就是为了打开市场。”
老总说着,接过张敏递过来的一只烟,烟被再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燃。
我渐渐从他们来回的对话里明白今晚饭局的用意。这位西凤酒老总和张敏一起与兰博基尼品牌合作了一款零售价1699元的酒,张敏则利用自己的影视资源投拍了一部叫做《兰博基尼传奇》的电影。两人打算把酒与电影相互配合营销一齐推向市场。
“这电影讲什么的?”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老总抛来亮亮的眼神。“就是讲兰博基尼,已经在德国上映了!就跟那个什么,《速度与激情》差不多!兰博基尼是什么,是时尚、激情,我们的西凤酒也是,时尚、激情……”
“我喜欢玛莎拉蒂。是不是和兰博基尼差不多啊?”阿姨随口问。
“都是超跑。但兰博基尼更年轻……”
我忍住自己不把酒驾的风险把这次商业联盟联想在一起。酒和汽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2
“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拍?”阿姨像是没在听似的,漫不经心地问。
“已经在德国上映啦!”老总又强调了一遍,声音快活。
这时,包厢门口一个黑发及腰的女子风风火火闯进来,“不好意思我迟到啦!”阿姨迅速迎上去:“这就是我的小姐妹,叫陈奂嫣,也姓陈。”接着又像之前那样重新将其他人介绍了一遍。
“哟,今天晚上是陈家三姐妹和我们吃饭,太荣幸了!”老总哈哈大笑起来。
“陈家真是出美女哦!”张敏接话。
说了几个来回无聊的玩笑话,张敏把对门的椅子拉开:“哥,您坐这里。”接着把手机放在隔了一个座位的位置:“我坐这里。”
说完站在他和老总中间的那个座位后面抬头看我,“学霸,学霸坐这里吧。”
我心里升起一种强烈不适。阿姨站在另一侧盈盈地笑,我勉强抬了抬嘴角,挪步过去,坐在两个男人中间。
菜很快摆满整张圆桌,张敏忙碌地给每个人递酒杯,倒酒,“这次我特地带来的女儿红,大家尝尝味道怎么样。本来想带白酒,但因为今天我们都是女生嘛,所以就带了黄酒,对女生好……”阿姨接过酒杯,难为情地说:“我的私人医生说我不能喝酒呢,最近在养身体……”
“怎么突然开始养身体啦?准备生,生第几胎?”张敏问。
阿姨轻轻低下头:“是呐……还要几年呐……”
“跟谁生找好啦?”张敏哈哈大笑。
“是呐,就是还没找到呐……”
张敏开始敬酒:“哥,我认识你十二年了,我敬你!”
接着是阿姨。“如姐,虽然我们第一次见是好几年前了,这次能够合作,不容易……”
轮到我,我为难地说:“我不喝酒。”
“一点不喝?”
“我喝酒过敏……”我撒谎道。
“这个酒只有十二度,很低的,喝一点没事。”
老总插话:“光学习好没用啊,要多到社会上来学习,喝酒是必要的。”
阿姨在对面接话:“是啊,以后也要多到社会上跟我们多聚聚,积累经验。”
我僵硬地笑,坚持着:“真不能喝。”
3
喝完一轮酒,张敏的筷子在盘盏间飞舞:“这个豆腐真好吃!”
奂嫣姐接话:“你是不是就喜欢吃豆腐?喜欢吃哪个豆腐?臭豆腐也喜欢吃?”
张敏咯咯发笑:“我觉得每次吃豆腐我都有一种幸福感,哪种豆腐都喜欢吃呀!臭豆腐也喜欢吃呀,两种颜色都喜欢吃,黑色的经典,黄色的时尚,哈哈哈哈……”说着几筷子下去,那盘红烧豆腐就少去大半。
老总重新问起奂嫣姐的名字,她流利地回答:“陈奂嫣,美轮美奂的奂,嫣然的嫣,四书里唐公美哉奂嫣。”
老总问:“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吧?”
“我原来叫陈宁宁,宁波的宁,熟点的人叫我宁宁,这几年大家都叫我奂嫣,叫了也快有十年了。”
“嗯……” 饭桌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阿姨接起话尾:“等你酒上市的时候,我们去喝。”
张敏:“春节前肯定出来,我们会开一个新闻发布会,邀请一百名优质客户到现场。”
我插嘴:“优质客户是指买酒的人吗?”
张敏补充:“是买得起酒的人,至少过来一次能刷卡几十万的。跟金融系毕业的人就要用数字描述……”
老总慢慢地说:“优质客户是认可我们酒文化的,认可我们理念的。我说,人生三大幸事,第一是读好书,第二是交好友,第三是喝好酒。”
“什么是好友?” 我问。
老总:“这要看你怎么理解。朋友要交,男朋友也要交。男朋友是生活中的必需品。”
旁边奂嫣姐插嘴:“男朋友是生活用品,必需品。”旁边阿姨咯咯笑起来。
张敏补充:“女朋友也是必需品,互为用处。”
老总又转过来劝我喝酒:“你尝尝看,这个度数真的很低,尝一口没关系。你平时在家都不喝?”
“我过敏,真的不能喝,从小就不喝。不好意思。”我斩钉截铁地说。
老总自己抿了一口酒,砸吧着嘴,圆眼睛骨碌碌转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没事、没事。”
4
电影的话题已经完全被遗忘,张敏突然说起金表:“其实这款酒一定会卖爆,因为我们现在送金表,纯金的金表。”
“多少钱?”
“表是19万……我们那个黄金就70多克了。”
“哦哦,那很棒。”奂嫣姐说。
“也是兰博基尼品牌的,你买我18万的酒吧,我就送你这个表。而且我这个表是全球限量的,就只有1963块,每一块表后面都有编码还刻上你的名字,这独一无二,这就是独一无二。”
老总总结:“是这样的,当时我们想一个产品要在全国打开市场,那就必须要有营销手段。我们西凤酒就想,兰博基尼这个品牌,用什么切入进去,后来就想到了手表,用兰博基尼冠名的一块金表。很多企业家,包括很多官二代的孩子都喜欢玩表,他可能有法拉利,但绝对没有这个兰博基尼金表。表还没有出来,我们就预订了100多块出去了。”
阿姨问:“要买多少酒送金表?”
“1000一瓶,要买180瓶,大概十几万块钱啦。本来是为了奖励经销商的,跟经销商搞好关系,让他既赚到差价,又拿了表。结果我们发现很多企业家也喜欢。”老总回答。
张敏补充:“是这样的,因为我们为了做市场,前期不想赚钱,因为市场起来了我们才能赚钱。”
“那你们酒的品质怎么保证呢?有些人喜欢喝茅台,你们这是酱香的……”
“凤香的。”老总纠正,“20年前是五粮液的天下,后来茅台做起来了。 ”
阿姨又朗诵似的说:“谈生意的人呢喝茅台,交兄弟的人呢喝啤酒,谈情人的人呢喝红酒。”
老总问:“喝黄酒的是干嘛?”
张敏接话:“喝黄酒的,喜欢吃豆腐!”
张敏又对老总说:“哥你应该喜欢喝红酒。”
“情人……嘿嘿,我现在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了。我们这个小妹妹可能还不懂。我当年在大学的时候,一学期要谈20个女朋友,所以一个大学谈了100个。我这种性格,第一长相就适合晚上出现,第二脸皮比较厚,第三也比较调皮。”
话题重新陷入沉默,老总结束了自说自话:“所以陈总,包括在座的两位美女,应该是要用你们的资源去撬动。”
阿姨问:“你们支持做电视购物吗?”
老总:“不考虑,我们要走高端路线,比如央广传媒,凤凰网,还有自媒体,比如今日头条、抖音、西瓜视频,这类型的比较多。快手就不会做,快手比较low。受众群不多,我们就解决四个问题,第一是快速让人知道,《兰博基尼传奇》一上映,大家自然就知道了,第二是知道以后,让他愿意去体验,第三愿意传播愿意分享,第四在传播分享的过程中还有钱赚。看两年时间能不能先破个亿?”
阿姨问:“你们考不考虑去北京长安俱乐部?”
老总说:“我们只要哪里有客户。其实每个人都是我们的客户,俗话讲得好,每个穷人身边都有一个富亲戚。我们要找这些志同道合的人。像我们这位美女,她自己就有兰博基尼,兰博基尼的车后面放着兰博基尼的酒,多有面。是吧?别人没有的你有。”
奂嫣姐说:“没有没有,我今天低调了。你是创二代吗?”
老总说:“不是。对,我们现在出去谈生意,都不能说官二代,要说创二代。”
“为什么?” 我问。
“因为官二代不好听呀,叫起来就像骂人的,创二代就是第一代有了资本,第二代再继承家里的事业。” 老总说。
奂嫣姐说:“我就是个创二代。不过我也没有跟家里怎么样,我跟我爸关系不好。”
“所以官二代和创二代有什么区别?” 我问。
“区别嘛……创二代比较好听。” 老总说。
5
这样的对话似乎可以在这漫漫长夜里一直继续下去。张敏不停地给老总倒酒,递烟,点烟。玩笑话总是比生意更响亮,却也每每轻易使饭桌尴尬。
我一边闷头吃菜,一边偶尔插嘴,显得自己不那么沉默。听到桌上的人说待会还要去KTV,我的心焦灼着想离开。终究是找了个空档说:“阿姨,我晚上还有个会,得先回去了。“
“哦,好啊好啊。我送你下去。” 阿姨跟着我一起起身。老总瞥了我一眼,有些雀跃地说:“好啊。”
张敏也起身跟我们一起走到包厢门外。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表情柔和起来,低声说:“回头我加你微信吧。” 他的普通话含着浓重的温州口音,特有的强调与分不清的平翘舌,这种口音常常帮助我敏锐地在外地分辨出温州人。我、阿姨、张敏,三个同乡人站在包厢外,似乎与里面是两个世界。
走出餐厅,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企图换掉肺里一整晚的二手烟。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心脏仍在突突地快速跳动着。我给爸爸打电话说了今晚的饭局。
爸爸说:“都这样的。温州人在北京做生意,没什么文化,都是素质很差的。在饭桌上开开玩笑,喝喝酒,再去KTV唱唱歌,都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们自己这边也是这样的。你肯定招架不住的。”
我像是闯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人们遵循一套截然不同的语言体系和认知结构,有着我并不理解的生活目标和乐趣。那天晚上我站在北京东三环的大马路上,一刻不停的车流与霓虹店招牌形成光怪陆离的图景,却只感到寒风凛冽。
我只好把抱怨使劲咽回去。我太好奇,这小小北京城,不知承载了多少个截然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