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Hatcher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在黄冈,待在家里的第五天,我戴好口罩出门了

Hatcher
·

在黄冈,我生活了近十八年。

这些年里,搬过很多次家,多是随着当时所就读的学校——西城区、东城区,老城区、开发区,都留下过些许痕迹。

不过自离家读大学的这几年里,这座城市于我却变得愈发陌生。但最近,很多零碎的记忆又纷纷涌现——就诊肺炎病患的定点医院,曾救治过父亲的骨折;如今人满为患的妇幼医院,曾是母亲开刀动手术的地方;而前不久家族微信群中盛传的视频中病人倒地的那个街口,也曾是自己上学时的必经之路。

于是,今天中午,在家里待了五天后,我戴好口罩出门了。

并非不知轻重,并非不顾生死。

只是,我真的很想去亲自记录一些「真实」,单纯以一个亲临者与见证者的身份,在脑海中留下些可感的痕迹——这种想法强烈的就像一棵蹿苗的树,只是短短几天,便将内心捅得满满当当。


黄冈从二十号——也是在这天,湖北省新增 72 例确诊病例,其中,黄冈首次出现 12 例——开始下雨,至今连绵了近一周。

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雨伞,便打算到楼下的便利店购买。便利店的老板是位年近六十的大爷,他戴着红色的棉布口罩坐在门口。正当我扫码付款时,看他正起身准备收拾摆在门口的烟酒,便问他是不是要关门了,他点了点头,说等会儿要回家吃饭,不过现在都没什么人,下午也不打算开了。我问他这些烟酒今年咋办,他说他也不知道,年前备了好几千的货,等着这几天赚些钱。


出小区后,我打着伞准备走到最近的一个商超看看,途径了三个药房(药店),它们都是市区县的医疗保险定点药店。其中,一家已经关门,而剩下的两家都没有口罩或酒精消毒液售卖。我问店员什么时候能够到货,其中一位说从大前天就卖完了,而且因为封路,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货。


准备去的商超是小区附近规模最大的商超,也是在相关报道里频繁提到保障充足供货与不涨价原则的数家连锁超市之一。

门口的垂帘上贴着「进出超市必须佩戴口罩」和营业时间调整的通知,临近入口的几处杂售柜台也均已关闭。

超市内部最显眼的地方,零零散散摆着些白醋和消毒液,价格标签也都换成了红底的,「健康过大年」五个大字占了标签纸面近一半的面积。

而进口处摆放着冷冻食品(如水饺、汤圆等)的冰箱几可见底,就连一旁放着挂面与方便面的货架也不再是满满当当。

鱼肉果蔬也都在超市一楼。与放满了苹果梨子等水果的架仓不同,标识着「西兰花」「迷你黄瓜」等的两个蔬菜架仓空无一物,上面只铺了层满是泥土灰尘的塑料膜,而旁边的另一个架仓上也仅摆放了浅浅一小层的生姜大蒜。我原以为是到了中午蔬菜都被抢完的缘故,而一旁的售货员则告诉我因为封路,这里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没了蔬菜供应。

早在两天前便抢购一空的蔬菜架仓

出了商超后,我打算沿路前往城中心。

因为封城的缘故,只有依稀数辆私家车还在行驶,而共享单车的坐垫也完全被雨水浸湿,所以只好徒步。

路上行人不多,但都戴着口罩,有棉布的,有一次性的,也有两种叠着戴的。街边的药房大多关门,少数开门的几家也均没有医用口罩或酒精,其中,仅有一家药店还存有几包「PM2.5防霾口罩」,一包三只,共四十五元。


途中路过一个街道,那本是市民正月里储备年货最常去的地方。但现在,道路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只有卖烟酒的与卖糖果的两家还开着。两家店里都没有人,员工们戴着口罩坐在过道旁一起聊天。

街道靠近路口的地方,有一位骑着电三轮车的老人,车上摆着几大捆菜薹。见我停下来,他问我是不是要买菜,说这些菜薹都是自己种的,一把不到半斤,五块,还说晚些就没有了。他刚说完,一位老婆婆也挑着扁担走了过来,扁担两头的篮子里装着几颗大白菜,向我招呼着三块钱一颗。

卖菜的老人们

而在这个街道的不远处,便是黄冈市肺炎救治的三大定点医院之一。医院门口冷冷清清,大门处的显示器上循环播放着「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坚决打赢这场疫情防控阻击战!」

「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坚决打赢这场疫情防控阻击战!」

随后接连走进了市内最大的两家商超。

让我好奇的是,第一家超市内还有不少工作人员和顾客。顾客多集中在食蔬区,而架栏上的货物也还算充足。一位导购员从仓房推着装满白菜的小车来补充货物,不过刚到架栏时,就已被一旁的人们拿走了七七八八。

超市的收银处排着长队,很多人都选择在自助收款机操作,但由于戴着口罩,所以付款方式自然也从刷脸变成了扫码。

第二家超市的入口,则有一位专门拿仪器测量体温的保卫人员。进去时,他帮我测了一下,还没等我凑过头细看,便告诉我结果正常,而自己这时竟也稍稍放心了些。


我的初中位于老城区,在学校的不远处,便是黄冈市最大的一家三甲医院,也是此次三大定点医院中的另外一家。

在医院的一个侧门出口处,有位女生一直站着,她的身前是两辆小型的移动手术架,上面摆着一个行李箱和两盒口罩。我问她这些是用来干嘛的,她告诉我这些是准备送去东城区的分诊所支援的,她说她是医院的护士,现在口罩什么的都很缺。我指着那个行李箱问这里面是防护服么,她摇了摇头说只是些普通的物资。这个时候,一个男生开车驶过,突然摇下车窗问我们是不是在卖口罩,听说不是后嘀咕了几句便开走了。

医院的门诊楼旁,有一个用简易隔板搭建起来的小屋,屋子上挂着「发热门诊」四个字。在小屋与门诊大门间有不少人往来,他们都戴着厚厚的一层口罩,手里提着装有 CT 片的袋子。

不到二十平米的「发热门诊」

还没有走进小屋,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在门外站着,我的心里就有些害怕,仿佛病毒能够通过视线传播一般,仅匆匆扫了眼,里面开着几盏巴掌大的小灯,昏昏暗暗的,不到二十平米却排着一条长队,几位全身装备的医生在隔离玻璃后查看着患者的显像片。

我用鼻子细细地抽气,不敢多留,便马上离开了。


医院对面的街道旁,倒开着好几家连锁药店,店内大多都有口罩等存货,不过均是些普通的一次性口罩或封面写有 N95 但并无具体标识的口罩。其中,一次性的口罩价格相对较低,一包十个,共二十元——然而,仅在十天前,同样的这包口罩售价只是两块,七天前也才涨到三块;而后者则基本一只的售价从二十元起跳。

道路上没有什么车辆往来,只看着一位穿着橙衣的环卫工还在打扫落叶,也许是没钱买医用口罩,她只好戴上了两层棉布口罩。

一位正在打扫落叶的环卫工

为了赶在家人下班前回去,随后便原路返回了。

返回路上,医院侧门口的那位女生还在原地,不知是等着接送的车辆,还是医院里送来的其他物资。

医院侧门口的女生

而路口的那位卖菜的老人像是又认出了我,指着车上的菜薹向路过的我喊着就剩下这些,之后就买不到了,七块一把,问我买不买。


走着走着,突然记起出门前自己在餐盘中兜了些糖果放在荷包里,下意识地想取出一颗嚼嚼,却想到脸上还戴着口罩,只好作罢。

回小区后,才发现,中午出来时的那个门口刚被封停,只好绕到另一侧进去。

一到家,我便立马开始整套的消毒处理,然后才敢进屋。只出门了短短三个小时,却如同走了一遭泥潭虎穴。

翻看着手机里的记录,沿途经过的五家社区或街道便民诊所全部关门,二十家药房(药店)只有十一家还在营业,其中有口罩售卖的五家(价格从二十元一包十个到二十五元一个不等),但均不是医用外科口罩或 N95 医用防护口罩,而所有药房(药店)都没有医用酒精或消毒液。

药店中仅有的售价为二十三元一个的口罩

我不知道这种记录能起到多大的用处,但起码,对于我自己而言,它是足够真实的。

因为,即使在微信群中的截图录屏抑或关于黄冈的新闻报道,它们与我足够接近,但又似乎总隔着一层玻璃,一层不厚的、被雨淋过的玻璃,我隔着它只能依稀瞥见屋外道路上孤零的行人,隔着它只能听见街口奔驰的救护车的鸣笛警报——正如敲下这段字时,呜呜的笛声又一次响起。


是啊,很多原本遥远的模糊的感觉在短短一夜之间被具象化,被一股巨力瞬间拉至自己的面前,这种真切的撕裂感让我这些天实在喘不过气来。

昨天是大年初一,春节,也同样是我的农历生日。在为数不多的生日祝贺中,许多同学和朋友都写着「平安健康」,心里竟半点不觉得奇怪。

这几天,也有很多人都告诉我要「开心快乐」,说这样最起码还能提高免疫力。但其实,我真的很难开开心心,真的很难过。

难过家人每天只能戴着家里仅剩的活性炭口罩和之前抢购的普通口罩上班;难过滞留在外地无法返乡团聚的亲人;难过微博上论坛中那些医护患者转瞬即逝的悲鸣哭泣;难过千万普通人同样未经彩排过的受苦受难。


突然想起昨晚,一位老师跟我说「我们都活在历史中了」,心里总有些悲伤。

但我想自己能做的,便是尽力去记录和保存这段历史,让它不至于随时间消逝,而这可能也正是我之意义所在了。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