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六月四日【物件:大腿】
在大学本科后的每一个夏天,都是我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减肥测试的时段。比方说前一天晚上我只吃了一个水煮鸡蛋,或是不吃,第二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即是扯起床头柜上的皮尺测量实时大腿围。这里是我一直以来无比戒备的地段,两条肉色柱子,没有过很细,大多数时间在中段向上都覆盖着赘肉。
多年前我向奶奶说过此事。我说的不直白,我问,我胖吗。
她侧脸对着我,或是坐在沙发上,她当然说,你不胖,你个子高。
爷爷正笔直的坐着,调换着电视台频道。他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你呀就我们带,还怕你的腿到时长不直,你爷还抱着你捋过,他的手同时在比划,就是这么捋。
奶奶接上一句,你的腿啊,就跟你妈家的人一样,就这样了。
在其余相似的对话里她还说过,瘦成那样细竿竿的,也不好看。
之前放假回大姑家时,丢掉过几大袋旧衣物,其中有一条初一时在廊坊一个小服装店里买的宝蓝色牛仔裤。把它丢到黑色塑料袋时我的心里有解气,有嫌恶,还有些呆滞。大概就是那个时间段,我的大腿根部有明显的肥肉囤了起来,买回来的裤子明显比班里其他女生的码数更大。我记忆中另有个清晰片段,小学五年级时,我穿着那条暗红色紧身喇叭裤,翘着二郎腿坐在小屋写寒假作业,大姑带我试那条裤子时说,你腿粗,还高,得买大号的,腰如果肥点让你奶奶给你改下就行。
屋里的女性似乎都清楚我大腿处的情况,逢年过节给我买红秋裤也是码数偏大的,除此之外也给我买过男裤。我穿上后低下头,视线无法从突出的裆部移开,我伸出手摸了摸,心里想,也懒得跟他们说修改下这里的事。
有时穿男装这一点在稍后的时间里成为了我宣扬自己的tag。在这之后也是放假回家,大姑说天天穿男装像什么话,要不带你去廊坊,去北京买点衣服也行。我说,不用了,男装挺舒服的。我又说,你看着瘦了啊,一直在跳广场舞?大姑嘴角咧开笑道,真的吗?对,每天都去跳俩小时。
我开始观察她们的身材算是之前就开始的事了,我好像是要寻求些慰藉。我不可能穿上26、27码的裤子,我也不希望她们能穿上,在小姑和我同样穿29或是30码裤子的阶段,我从不提减肥的事。她不会和我直接说自己裤子的码数,如果我问了,她会先说,怎么了?你觉得这裤子好看?我为了获得答案,顺着说道,对,挺好看的。
对于其他男性,我首先好奇我爸如何看待我的身材。在这个话题里,他一直都很礼貌,从不涉及,偶尔会提到让我不要经常宅家,多出去跑跑步。我在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一个头,他不方便直视我胸部的发育,腹部的赘肉,以及问我痛经的状况,不过我又想,他对女性的这一套又熟悉太过,除非我异常或病了他会把我送到医院,平时如果施加关心,反倒让人奇怪。
56到60,这是这五六年来成为永久性记忆的我的大腿围范围,我也已经很久不穿铅笔裤了,平时穿直筒裤或者阔腿裤居多。新冠时在稀少的出门机会里我都穿着钟爱的那条UR买的深蓝色牛仔直筒裤,首先它不是30码(M码),其次它显瘦,还显得腿很直,我为镜中的我感到兴奋。我和大姑一同去北京一个淘衣服的商场逛街,除开上衣,她也意图买裤子。每家小店里的试衣间太小,没有我再挤进去的空间。其实我很想进去,我知道她的腿瘦下来的模样,我想用那缀有几颗老年斑的纤细的白皮大腿刺激我的视线,让曾经的慰藉溃烂范围更大一些。她有选择困难症,问我到底哪条好看,我说都好都好,她嫌我敷衍。店主邀请我也来试试裤子,我不假思索的拒绝道,不用了,大姑说,她腿粗,个子高,得码数大点才行。店主完全没有被难倒的模样,姑娘身材多好,我这裤子样式多得很,有你们年轻人喜欢的。
我知道奶奶说的很多话都是信口雌黄,她多次将我身上的标识推到我妈家的人身上,我保留相信的原因很简单,不像这里(我爸发胖也不会胖大腿),那总该像那里,遗传学粗浅来说是这么讲的,当然遇到小概率的隐性表达另说。今年春节时在巴黎见到了我妈,她穿着紧身的黑色喇叭裤,是两条能嵌套进26码的大腿。高考后与她不多的见面中她常会提到,自己三十多岁时能穿下更瘦的裤子。
我肯定不作他想,这于我而言是不可能的事。
她说,我生你的时候最胖。她的神情明显在排异那段时间。
我说,没事,后来瘦下来了就行。我真的恨死人生中过去和未来出现过和即将出现的每一条妥协性回答了。
2月的巴黎不冷,下起雨来时和淋满雨水的冬季成都一样冷。我看着她的大腿,想她到底穿了秋裤没有,对于腿细的人来说穿毛裤再穿紧身裤裤子也不会紧绷吧。不像我,套条秋裤就感到裤子紧了。
她正好从袋里掏出一件棕色的加绒卫衣,毛绒兔子图案被整齐分裂成两半。
她说,这是找一姐们做的,原单的,质量很好,看你穿这么少,年轻人不怕冷吧。
我看划痕满满的透明包装袋上写着Burberry。
我赶忙说,穿着舒服就行,牌子不重要,我经常买打折卫衣。
我要尽力纠正她心目中那个拜金的我的不知所源的形象,大概率没什么用。
我又补上了几句谢谢。来巴黎这几天我只带了几条宽松裤子,不管是穿毛衣裙还是短上衣,都不会凸显我大腿的真实样貌,即便是面对爱彼迎房东姐姐,我也把自己放在了宽大的袍子下。
临别之前,她问我最近的体重。听了我的回答,她说挺好,眼睛从上至下打量了我一遭,她说,好好吃饭,不过,也别太胖了。
我懂她说的都是些折损之语,她知道我没法瘦的像她一般,我在她看来像是年岁大了后从橱柜里拿出的一盏积满灰的茶壶,洗干净后冲上热茶的温度为她去除了些聊赖。以我之见我并不想做这样一个呆板的固态物体,我更想跑起来,作为一只猫,避开所及之处的烟气,让鼻孔中灌满雾气与露水。
然而到了上午或夜晚,我b站在客厅或卧室落地镜面前,我侧过身子,作为一帧立于地面的暴力影像,用意念朝大腿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