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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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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與毛時代:書評與讀書筆記——一個簡短的開場白

梓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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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大半年重新回到matters,適逢毛誕前後,準備自己給自己開一個專題寫作的系列,討論毛和毛時代。

閱讀毛澤東,是自2014年來香港以後我的政治洗禮的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相信大多數人都知道那本今年拿了列文森獎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但我對與毛相關的所謂「禁書」的閱讀卻是源自於另一本我在高中時代就讀到的書——張戎的《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儘管那本書爭議重重,且過度戲劇化,但對二十世紀最殘暴的殺人惡魔的充滿細節的描述無疑是刷新我政治價值觀的很重要的推動力。此後,便開始了我不斷閱讀一系列香港出版,主要是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毛和毛時代專著的過程。尤以在今年的9月份以來,因爲自己take了兩門有關毛時代和文革的課程,課堂上的compulsory reading和recommend reading list很大程度上擴展了我的閱讀範圍,同時也加快了我汲取有關「偉大領袖」和他的時代著作的速度。

通常情況下,人們總是會將毛的人生壁壘分明地二分。連毛自己也說過,他的人生只做過兩件大事:創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1949年為時間節點,以PRC的建立為事件節點。套用秦暉分析文革時的「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二分的方法論,毛人生的前半部分,即「創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過程,人們雖然會因各自的立場而生發出截然不同的價值判斷,但對事實判斷的部分:即毛是中共崛起,亦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締造最重要的角色,卻少有爭議。但毛人生的後半部分,直至「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人們卻更傾向於在價值判斷上趨向相似,但在事實判斷上卻爭議不斷。這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中共自《若干歷史問題決議》的所謂「三七開」的歷史定論下達之後,對毛的自由討論,特別是1949年之後的歷史的討論,被迅速地壓制到了幾乎不存在的地步;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有關這一時期的歷史書寫和歷史敘事,紛繁複雜,浩如煙海。碎片化的歷史經驗的重組和宏大敘事的歷史建構的同時存在,使得人們在「接受」這一時間段歷史的過程中,或失之過略,或困於過詳。知其略者,會知道「大躍進」和「文革」時毛的爭議性所在,卻不知道政治運動並不止於「大躍進」與「文革」(畢竟,在中國國內能公開批判「大躍進」和「文革」也是因為這兩個政治運動在中共的《若干歷史問題決議》中也是被批判的對象);知其詳者,會對很多具體的悲慘故事產生極大的共情,會對政權和「黨機器」在歷次政治運動和恐怖統治下對個體的壓迫深感痛心,卻很有可能忘記,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就是「偉大領袖」本人。對「偉大領袖」本人在這些歷史過程中的角色的關注的偏移和失焦,將問題歸咎於「官僚體制」,「執行者」,「地方幹部」等的冷漠和罪惡,可能會使人忘記毛在這個以他為中心,為神的殘暴體制的關鍵作用。更不用說毛個人體現在方方面面的嗜血性——這是一個會覺得「殺一百萬人殺得不夠多」(鎮反運動),「死三億人無所謂」(1956年莫斯科講話)的暴戾者,是「虎氣」和「猴氣」的結合(給江青的信),亦是自比秦始皇(批林批孔),並覺得自己「無法無天」的(對埃德加斯諾的自喻)越軌者。總言之,毛的個性的意義,不僅限於所謂「超凡魅力領袖」支配在權力結構上的作用,他的殘酷無情、特立獨行和乖離,本就會使得這個極權主義恐怖統治更加血腥,也更加難以預測,帶有他很強烈的個人色彩。這也是同屬共產極權國家的中國和蘇聯,緣何在統治策略、意識形態以至於整體而言的極權國家的feature都有明顯的不同。

探究毛與毛時代是一個路漫漫其修遠兮的過程。官方的諱莫如深,宣傳機構的刻意引導,使得很多事情仍處於一種昏昧不明的狀態之中,現有的研究亦只是通過已有的材料,或是通過田野和口述採訪所考掘出來的新材料猶如拼拼圖一樣一點一點還原當時的歷史圖景。從研究的角度看,「幸而」毛時代距我們未遠,它長長的陰影仍然可以通過許許多多親歷者的自述得以窺見,那些《重大決議》中不得見,甚至是與之相悖的一個個充滿血淚的故事,是每每在閱讀毛時代相關的微觀視角的專著的過程中,最為讓人扼腕嘆息,甚或憤怒驚懼的部分。同時,那些利用官方開放的數據資料,運用理論模型闡述毛時代的型態和問題的宏觀視角的著作,亦會帶給我們許多新的角度,去反思毛時代整體上的荒唐性與問題所在。而一些傳記類的作品,特別是毛澤東本人的傳記,則會提供給讀者更多獨裁者何以認知,干預以及操控整個社會的詮釋。對感興趣的人來說,就像我,閱讀有關毛時代的作品並不需要特意去選擇某個視角,某種類型的作品來集中閱讀(除了在寫作業的時候)。你可以先讀一些通論性的史述如馮客的「人民三部曲」或是麥克法夸爾的《毛的最後革命》,再轉向專題性的研究如潘鳴嘯的《失落的一代》或是里斯的《毛崇拜》或是沈志華的冷戰時期中蘇關係史,最後再看一些個人性很強烈的作品,像是章詒和、錢理群、楊小凱的毛時代書寫,並輔以各種各樣版本的毛澤東傳記。亦可以倒轉過來,穿插著看,隨心所欲,隨性而讀。當然,這些的前提是,你能接觸到這些非常不錯的作品。對於國內的人來說,「接觸」本身已然是一種奢侈,這些作品中的大多數早已被徹底「記憶抹煞」,甚至是豆瓣上的一個詞條都不允許留下(這學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明讀了很多書但是在豆瓣上都沒有辦法標記)。我寫這些零零星星的讀書感想,也是有給尚未閱讀,或尚未有機會閱讀這些非常優秀的作品的朋友們,一些類似於公眾號「拆書」的分享,藉以拋磚引玉,鼓勵大家在有機會的前提下,嘗試去閱讀它們。

畢竟,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毛澤東和毛澤東時代並不是毫不相干的「遙遠的過去」。它的陰影對今天的我們而言仍然影響甚深。無論是受毛主義影響的社會運動,還是當權者試圖復辟毛時代的極權主義特徵,「偉大領袖」仍然正在形塑著我們當下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盲目地崇拜毛或是詆毀毛,也因此只能被視為是無意義的情緒宣洩,而並不能幫助我們去反思毛時代,和界定它對我們的意義。唯有閱讀、思考、理解,經過獨立的,個人性的反思過程而非照本宣科地誦記官方書寫的所謂「正統敘事」,一種「歷史經驗」才能夠真正得以形成。套用里斯在《毛崇拜》結論中的話,今日的毛與中國人的關係,是建立在一種所謂「萬用毛」,即隨處可見,隨意指涉而又失其真意的文化符碼的基礎之上的。而我的這一些即將進行的寫作嘗試,即是我個人將「萬用而無用」的毛的文化符號,詮釋成為「為我所用」的一種批判性和歷史性思考的素材,以擺脫其表面上看起來的「無用性」。畢竟,就我個人而言,毛絕非「萬用而無用」,所謂的「無用」,或許只是當局通過《重大決議》框定的過度簡化的毛時代敘事所造成的「集體性選擇失憶」的一種表象。而當每一個個體走出這種「集體性選擇失憶」的話語困境,開始重新去「記憶」起這段歷史時,它強烈的現實意義加諸於每個人身上,則每個人都會有「為我所用」的毛時代歷史經驗的詮釋空間。簡而言之,我的書寫只是我個人的「為我所用」的詮釋,真正讓這種歷史經驗成為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為我所用」的詮釋,需要每個人真正經歷閱讀、思考、理解和寫作的全過程,去自我形塑起來。

與諸君共勉,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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