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深秋的泡沫

“我们还是得找出，在他们之中，谁是凶手，是谁拿起了刀子，答案就是：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做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们所有人都参与了，你们所有人。” —— 阿加莎.克里斯蒂 《东方快车谋杀案》

泡沫的默契

2014年4月22日，马蜂窝CEO陈罡发了一条长微博，标题是《我也谈谈酒店的“正面评价”》。直指去哪儿网花钱雇人撰写正面评论，500块钱一条，并@了去哪儿网CEO庄辰超称，“这种误导用户的做法并不明智”。

四年半之后，深秋时节，一篇题为《估值175亿的旅游独角兽，是一座僵尸和水军构成的鬼城？》文章，让陷入数据造假舆论中心的人变成了陈罡自己，一个黑色幽默叙事完成了闭环。

类似的幽默还有，今年2月，B站用户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视频别样重开，一个叫快视频的APP不仅搬运了 B 站的用户和视频，还把其他网站的LOGO马赛克化，打上快视频的标，并连 B 站评论一并搬了过去。

再往前掰扯，16年，大众点评曾以不正当竞争起诉百度大量抄袭、复制自己点评信息并最终胜诉。可到了今年7月，大众点评却因为偷搬小红书评论被告上了法庭，快要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背后，是一个个不断膨胀、交替升腾的数据泡沫。如无必要，一般没人会去主动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用户规模造假，内容抓取，相互抄袭搬运，水军粉饰营销，大家心照不宣地愉快地玩了很多年，营造了很多泡沫数据时代的日常繁荣景象。

这些日常包括但不限于：

《孤芳不自赏》全网150亿播放量、《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全网309亿播放量、《楚乔传》全网400亿播放量。三部剧加起来，相当于全国13亿人口每人看了65次。而红遍整个大亚洲的《江南style》不过30亿播放量。

整个2017年，杨幂登上热搜榜229次，在榜总时长172923分钟。鹿晗就更厉害了，上榜270次，在榜总时长180825分钟。180825分钟，3014小时。也就是说在2017年，我们每天要见小幂幂7.89小时，鹿晗哥哥8.26小时。

据艾媒咨询发布《2017年中国微信公众号刷量专题研究报告》显示，2017年营运类微信公众号行业刷量行为调查中，86.2%微信公众号运营者曾有过刷量行为。

一个直播室可以聚集“13亿”的直播观众。

一条1亿次转发的微博。

一个单纯生产加微信号的公司老板，年收入能到达到上亿。

一个100万粉真粉不到5万的假时尚博主，年收入能达百万。

一个单纯作为中介的假买家秀平台，年收入能达千万。

…………

直到被一群“不懂规矩”的年轻人说皇帝没穿衣服之前，这些数据奇迹一直被各大互联网企业用数据技术、算法、运营策略等有光环的词牢牢地cover住，在用户和互联网企业之间形成了一种“你们知道我们在造假，我们也知道我们在造假，我们知道你们知道我们在造假，你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你们知道我们在造假，但是我们依然在造假”的默契。

资本吹泡的逻辑

2015年，重度骑行爱好者戴威和4个朋友创办了ofo。2016年，当拿到金沙江创投的1000万元投资时，90后创始人戴威和联合创始人张巳丁曾趴在国贸三期商城的围栏上感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2018年10月22日，ofo中国区运营主体法人代表由戴威悄然变成了陈正江。“官宣”称“是内部正常人事变动，公司实际控制人仍为戴威，并不存在让位一说。”

3年间，12轮融资，翻了200倍的估值，全球连接超1000万辆共享单车，日订单超3200万。这个曾经全球最大共享出行平台的鼎盛，也只维系了数载光景。眼下还没有新的融资进来，ofo取消了芝麻信用免押，上线了信息流，扫码开锁前要播放5秒广告，海外投放的车辆不断撤退，而戴威曾经的主要对手们，也以不同的方式销声匿迹或者改头换面。

本轮大众创业潮中最漫长，最昂贵、最惨烈的一场厮杀，已经渐进尾声。这场把估值炒高再找接盘侠的风投游戏，在过去10年已经形成了一套熟练的模式，吹爆了一个又一个泡泡。

过去10年，中国风险投资不仅有2b模式，2c模式，还创造了2vc的模式，疯狂烧钱→挤死竞争对手→垄断市场→不断融资→估值越来越高。只要能快速扩大规模，就能拿到更多的融资，只要能拿到更多的融资，就能把规模做的更大，创业者急功近利，投资人也乐见其成，反正总是有接盘侠。

资本默不作声地“鼓励”数据造假，一轮轮击鼓传花直到上市，成了公开的秘密。

在这种逻辑之下，一大批估值高高在上可是永远都不赚钱的独角兽诞生了。根据收购了摩拜的美团所发布的招股书披露，4月4日起26天内，摩拜亏损约4.07亿元。2018年上半年，摩拜营收26.6亿元，亏损30.6亿元。

而像马蜂窝这种平台，为了吸引更多的投资人，在企业未盈利之前，它只能靠不断增长的用户数来维持其估值增长来获得发展所需要的资金。但又不同于共享单车这种高频交易项目，马蜂窝这种出行平台短期内产生大量用户并不现实，行业竞争的激烈更加速了对融资和上市的渴望，于是在用户规模和活跃度上造假几乎成了必选项。

但流量最终要能转化为未来现金流才有价值。本身就造假的数据何谈转化？

干掉泡沫

创业公司早期，都难免会在灰色地带做一些事情。当初整个互联网世界还是一片蛮荒，大家都在跑马圈地，你不干就有别人干，生存第一，虽然原则上不能原谅，但是情感上也能理解。

但当你成为一家成熟的大公司时，就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和底线。

如同大跃进时代，所有人都认为亩产万斤是正常的。在由资本欲望推动的虚假繁荣泡沫前，创业者很难走出自我欺骗式的狂飙突进。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里，大侦探费尽周折寻找凶手，结果发现，整节车厢里所有人都是凶手。在追逐泡沫数据和虚假繁荣的这趟“列车”上，所有角色都没有一个无辜。

不刹车的结果如何，是你我都懂的前车之鉴。

这个多事之秋，股市跌跌不休，千百家上市公司控制人股票质押爆仓；P2P频频爆雷，无数投资人血本无归；股权投资也进入真正的寒冬。募资难、资本荒可能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这样的形势下，只有规模和估值，没有营收和利润的独角兽们，也许是时候把重心回归于企业的经营，真正为社会创造价值了。

中国国内开始整顿互联网数据造假的案例早已有之，但企业和资本对于虚假的数据谎言的深度迷恋并非朝夕可改。

早在2014年10月，阿里巴巴就处理了包括天猫总裁在内的4名管理者，并承认一款手机的预约数据经过人工改动。

2017年，爱奇艺对外宣传的重点还是平台的播放量，根据当时官方公布的数据，在7亿多总网民数的前提下，第二季度平台播放量为689.87亿，等于一周7天24小时无休每秒有8871的播放量。而在今年爱奇艺上市之后，却宣布“正式关闭显示前台播放量”，并提出“从客观上改变行业‘唯数据竞赛’的现状”。

即便被人捅了一刀的马蜂窝，在媒体报道之前已经开始加速合规化建设，公告中显示平均每周处理26000条违规广告信息，查封15000个违规账号，这次事件如果能倒逼内部整改加速，也未尝不是好事一件。

这些星星之火，能不能形成自发的燎原之势，很难判断。在巨大的利润和灰色地带前，对人性抱有过高的希望往往只会失望。

但中国的互联网创业者和投资者们不妨逐渐重温一个道理：你们手中的事业，不光是一门生意，更是中国人可以通过互联网建立的有价值的公共领域。用户之于你们，也不是只有被收割、被伪造、被免费忽悠来劳动这三种关系。而你们掌握的方法和工具，既可以一点点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完整和美好，也可以让这个世界加速自我毁灭。

一个崇尚垄断中心，缺少基本公共治理和价值共识的互联网，越繁荣，越危险。

2018年，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扎克伯格，在美国和欧洲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巡回道歉。在此之前，Facebook被爆出了之前泄露大量用户数据的丑闻，公司的市值与谷歌、亚马逊差距加大。投资人纷纷要求他辞职，以恢复用户对Facebook的信心。

在美国国会参议院的听证会上，扎克伯格当众宣读了7页证词，接受了数十位国会议员拷问。在说出“是我的错”之后，脸书股价大涨4.50%，挽回206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294亿元）市值。

“是我的错”，字字千钧，字字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