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女權活動人士呂頻：當談論彭帥自曝遭張高麗性侵時，我們究竟在談論什么？

(原文發表于加拿大廣播公司中文頻道。鏈接

本周二，中國著名網壇名將彭帥在她的微博上實名自曝，幾年來，她遭到前國家副總理、政治局常委張高麗的性侵，在不得不保持這種關系幾年之后，再次遭到拋棄。

這個長篇微博盡管只存在了20分鐘，就被中國的網絡控制系統徹底刪除，隨后有關的轉發評論等也被刪除殆盡。但是，它所引出的巨大震蕩延綿不絕，包括《紐約時報》、CBC、BBC等英文媒體也都競相報道。

本臺以及其他媒體都無法聯絡到當事人，并就爆料進行事實查證。

在本周的中國外交部記者會上，發言人汪文斌被問及此事時表示：“我不知道。這不屬于外交問題。”

曝光中國國家領導人，哪怕是前領導人的性侵行為，在中國絕無僅有。因此在彭帥自曝微博出現之后，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解讀。比如，有人稱彭帥是小三上位要名分，有人說這是政治權力內斗等，不一而足。

采訪視頻：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T6H_6BrpHY

而彭帥長文中的關鍵性細節的描述，表現出的心理過程，令關注女性權益的人士再次意識到，男權社會對女性系統性的侵害、壓制。

那么，在談論彭帥遭到張高麗性侵事件中，我們究竟在談論什么？我們究竟應該關注什么？

本臺通過電話采訪了在美國的中國女權活動人士呂頻。

為什么說彭帥的爆料是#米兔？

在彭帥自曝內容曝光之后，呂頻發了系列推，提起彭帥曝光的事件是米兔，是張高麗依仗權力的性侵，而不是什么婚外情。

呂頻：我覺得彭帥雖然沒有在帖子上提及米兔，但你仔細閱讀，彭帥談及的經歷與很多米兔受害者的講述是非常一致的。

米兔是什么？米兔就是對性侵害、對性別不公正的一種廣泛的、相呼應的抗爭性表達。（呂頻）

很多女權主義者對彭帥的講述是非常震驚的，盡管大家都能夠想象中國的最高領導人是非常腐敗濫權的，但是，當真正有一個人站出來揭露這個事件時，你依然會覺得是觸目驚心的。

如果能發生在彭帥身上，就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呂頻：彭帥是非常杰出的，真正憑借自己努力，在世界級賽場上馳騁，但是你看她被權力獵捕的時候，她依然是無能為力的。

所以，這是非常殘酷的。讓我們再次意識到，一是，這個權力體系是有內在暴力性的，二是，它非常殘酷，尤其對女性。

彭帥的爆料再次以血淋淋的現實提醒女性，必需要爭取權力，改變這個系統。而不是幻想，如果女性經濟獨立有工作和事業就能擺脫被侵犯，其實不是這樣的。

另一方面，彭帥雖然講了一個與高層的故事，但是，她和普通女性講述的故事是有共性的。比如最初是一個強奸，然后有了感情的糾葛，還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后才發現，這是一場幻滅。

這個過程當中，是有很多女性的心酸，很多受害女性都經歷過。

彭帥自述中，她并不是自愿進入這段關系的。在這段關系里面，她有沒有被公平對待過，也沒有。她能不能夠不負任何代價的自由地離開這段關系？也不行。所以，這是一段極不公正的關系。

這對她來說，完全是被動的。

而在自述中，她還要說，他是個好人，他是愛我的 —— 而且把自己的愛打開，是這樣一個心理的軌跡，需要說服自己，我的境況沒有那么糟糕，其實她的境況很糟糕，但最終，她還是不得不面對，對方就是在殘忍地對待她。

我必須要說，從彭帥的自述文本中，對女性受侵害缺乏了解和共情的人，是不容易讀懂的。很多人都在誤讀，很多人說這是一場婚外情，很多人說彭帥是要名分，你看他們這個事情變成了這樣一個小三故事。這樣的解讀，完全無視了彭帥在這個事件中，遭受了怎樣的霸凌。（呂頻）

"沒有完美受害者"

呂頻：在米兔運動中，有個口號，就是沒有完美受害者。

首先，你要意識到，暴力是如何發生的？

比如，很多人覺得性暴力、強奸就是夜深人靜，忽然沖出來一個陌生男人，強暴柔弱女性。

如果你對性暴力的認識只存在于此的話，那你對性暴力的認知是太有限了。

因為很多性暴力不是這樣發生的，很多性暴力發生在熟悉的人之間，甚至是很親近的人之間。

而施暴者能夠實施暴力而不受懲罰，恰恰是利用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滲透到了人和人之間權力、經濟、體力不對等的關系。這涉及到，我們的社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權力結構。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受害者不反抗，不離開，甚至還會產生愛，你必需要從權力關系的角度才能理解她們。

當受害者最終決絕地離開的時候，她們回首，卻總是帶著自責和痛苦，正是自責和痛苦的心理，妨礙了她們離開，也讓她們的控訴得不到理解。

這恰恰是，暴力綁架了社會關系，而社會關系又滲透著權力。

在這個過程中，很多受害者自己也是不能察覺的。很多受害者會向加害者尋求情感，尋求一種關系的確認，‘我們是不是戀愛關系’，你是不是喜歡我 —— 這聽上去很荒謬，但是在社會和法律不能保障她們權力的時候，不能得到回應的時候，受害者以此來讓自己能夠在這個暴力環境中能夠生存下去。 -- 呂頻

彭帥還提到，自己和張高麗的妻子之間的矛盾，但問題的實質是，這不是張高麗的妻子如何對待她的問題，這是很畸形的關系。

真正的問題是，張高麗究竟有什么權力，能把兩位女性至于這樣的境地，這是極其荒謬和齷齪的行為。

所以，事情的實質不是張高麗的妻子是否像甄嬛傳里的皇后，而是張高麗的權力如何讓兩個女人沒有選擇。

這個關系的內核是連她自己本身都沒有意識到的，是我們從她這個困難的文本中解讀出來 的。

為什么有人以政治斗爭、陰謀論來解讀？

呂頻：很多人以政治內斗來解讀，其實是說明了我們怎么理解中國政治。中國的政治不透明，人們就會有很多的猜疑想象，從而產生了陰謀論。

有人用想象來刻畫很多宮廷斗爭的畫面，并且用擴大性的陰謀論來描述所有的阻絲馬跡。但陰謀論實際上是讓人們無法思考政治。

但是，在米兔事件在女權事件中，這些陰謀論還在用政治爭斗來解釋，其實還是在說，這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關系和爭斗，女人永遠只是顆棋子和工具，而忘掉了女性個體。

但彭帥的自曝和揭露，實際上是從女性的角度揭露了權力是如何腐敗和黑暗。 這不是宮斗，而是女性對這個權力結構發起的挑戰。她作為一個外人，她發起了一個新的抗爭性的挑戰。如果你看到她的故事，聽到她的聲音，面對她，我們就應該放下這種政治斗爭陰謀論，而去從她的角度來看，你會對權力結構有一種不一樣的解讀。-- 呂頻

相信彭帥會挺過去的

很多人擔心彭帥的安全性，事情會怎么發展呢？

呂頻:互聯網上，目前大家都擔心彭帥的安全，但國內互聯網上無法提到她的名字，很多女性只能說希望她安全，也深知事件的兇險。

我相信，彭帥發這個帖子是有沖動，是一些事情刺激到了她，但是，彭帥的帖子上也寫了，以卵擊石，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 也就是說，她是有一定的心理準備的。

這么說吧，我們和這個黑暗體制搏斗，最終的結果就是，誰能夠幸存，誰比誰活得更長。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覺得彭帥能夠挺過去。她可能會有一段特別困難的時期，但是她會挺過去的。

米兔在中國的未來

盡管這幾年，中國女權運動遭到各種打壓，甚至有活動人士遭遇牢獄之災，但在目前狀態下，米兔/女權依然是中國內部最大的不同的聲音。

呂頻：我認為，覺醒的人不會重新睡去，當你有了這樣一種對女性不平等的察覺，你沒辦法再回到無知無覺，所以，米兔女權是只能是擴大的。

現在，因為遭到打壓，很多的聲音發不出去了，那么你訴求的空間也消失了。但是，彭帥的事情有告訴我們，人們永遠在尋求抗爭和訴求，沒有人會完全放棄自己，沒有人會完全選擇忍耐。而每個個體的爆發，也會成為一個集體集結的機會。

彭帥事件再次提醒大家，米兔是隨時可能爆發的，帶來更大的沖擊。但在她發帖之前，沒有人想到會有這樣的巨大的米兔。

很多人可能看到，米兔運動組織性被解散了，被消聲了，但米兔會重新回來，只是你不知道會出現在什么地方。

所以說，中國社會運動的前景在于，一切皆有可能。但當中的等待的過程是痛苦的，當然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