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收房
最快出警
2021年3月31日，这一天本该是昆明市五华区西锦里楼盘五百多户业主高高兴兴的收房之日，可自半年多前，楼盘工地毫无征兆的停了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次复工，以致原本的收房日，如今却变成了业主们愤怒的维权日。这半年的时间，陆续发现事态有变的一些业主，开始互相联络起来，大家平日不方便组织见面，就由几位能话事的业主，牵头建了微信群，并取名「交房难题攻坚」群，颇有一些蚂蚁啃骨头的寓意在其中，漫漫无期的收房维权之路也就这样开始了。不过很多业主原本都是素未谋面，性格不一，在该找律师，或该找开发商，又或是该找政府等等之类的话题上，总是争论不止，每个人都有着看似合理的理由，但却又无法说服其他人，好在大家都彼此尊重包容，意见接近的业主们，又成立了专盯法律路径、专盯政府督查、专盯开发商的各个小群，这么一来，倒有了一些「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感觉。不过更多的业主，却是连楼盘停工的消息都不曾得知，加入维权微信群也就更不用提了。所以群里的业主便觉得，刚好可以趁着3月31日这一天，集合所有业主，一起向开发商，或者向政府，争取点什么。
一大早还不到八点，许多业主就陆续赶到售楼处，却发现迎接他们的只是空无一人的售楼处，以及在售楼处外早已恭候多时的五辆警车以及几十名警察。
——「你们解决不了问题，有什么好登记的，我们几十万钱砸在这里，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头发掉了一大把，你们不去做经济侦查，反倒来这里盯着我们这些被骗的业主，我不登记……」
隔着一条马路，就能远远听到在售楼处外，一位业主大姐开始和警察诉起苦来，向她递去登记夹和签字笔的年轻小警察，一脸稚气的解释，
——「你刚刚打了110报案，按照流程报案人是需要登记的」
大姐扭头不再理睬。
售楼处门口站了其他几个警察，只看面相和肩章，便知道他们是小警察的领导，小警察在碰一鼻子灰的时候，他们倒是围在一起，自顾聊天，期间一个瘦警察接到一个电话，刚没说两句，就不耐烦的对着电话另一头说，
——「我们当然出警，我们是最快出警！」
赶到售楼处的业主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做好准备来向开发商讨要说法的，也有一些业主是到了售楼处后，才得知楼盘停工可能烂尾的消息，只能一脸诧异，四处询问情况。渐渐的，大家开始聚到售楼处门外的小广场上，因为这样才能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也才可能制造出一点点卑微的社会关注效应。虽然只是刚过上午十点，但当昆明空中低纬度的日光，充撒在高海拔的空气中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开始泛出红晕，不时还有汗滴流下，忿愤的情绪与焦急的话语交织在一起，但即便如此，大家也都能保持着理性与克制，这令现场的警察们倒松了一口气，除了几个「两道杠」肩章的小警察跑前忙后外，其他的警察都在自顾聊天，甚至有六七个警察，还单独在售楼处的VIP区边聊天，边玩手机。
去区政府
过了十一点，开发商的人还是没有出现，业主们这才开始反应过来，原来自娱自乐了半天，那个最该出现的人——被很多业主发毒誓诅咒的开发商大股东X老板——却始终没有来到场，于是业主们开始围住一个厚发中年警察怨唉俱下起来……
——「我们是来收房的，不是来闹事的！」
——「开发商的人躲着不出来，你们警察不会抓坏人吗？」
——「你们这么多警察、特警盯着我们干什么，我们被骗的钱是不是都给你们去发维稳津贴了？」
——「我等会就要搬上去住了，警察小帅哥」
——「住建局和资金监管银行有黑箱操作，把我们的钱都提前给开发商了，你们是不是也收好处了？」
——「你们让我们打市长热线，我们打了半年一点用都没有！」
………
业主们当时买下房子的时候，有的是为了新婚居住，有的是为了孩子上学，有的是为了父母养老，还有的是攒了很多年血汗钱，第一次买房。看着业主们开始向厚发中年警察诉苦，其他警察有的只在一旁观望，有的开始举着执法记录仪拍摄，厚发中年警察显得有点无措，便赶紧打电话向开发商求救，
——「你们赶紧来个代表，这里都是你们的业主，你们得出来给个说法啊……」
看到他给开发商打完电话，一位业主大妈拉着他胳膊说了一句「你赶紧向政府部门说一下啊，一定要帮我们当家做主啊」，密发中年警察刻意回避了大妈的眼神，并没有作答。
几分钟后，终于从售楼处出来了两个自称开发商副总的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一个身胖一个体瘦，好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业主们呼啦一下就把那位年轻体瘦的副总围了起来……
——「怎么又是你，你们X总呢，你说话管用吗？你们老板是不是卷钱跑路了？」
——「小H总，你们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才把我们的销售款从监管账户搞到手的？」
——「你们这帮骗子，我攒了三十年的钱都被你们骗了，现在没地方住，只能租房，银行贷款你们帮我还啊！」
——「我买房子就是为了孩子能上学，现在收不了房子，没地方上学，你说怎么办？」
——「我不要房子了，你给我退钱吧！」
这位H总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接待业主了，但像如今这样被团团围住的阵仗，估计也是头一次，只能靠在墙根不断接受诘问，半天抬不起头，刚想说两句就立刻被打断，眼神里尽是背锅垫背的无奈感。
——「我也只是打工的，我们老板13号也和大家说了，我们正在筹钱想办法，目前确定不了什么时候复工，但我们还在想办法，我们都在这里，也没有跑路，至于退房是不能退的……」
话没说完，立刻便有业主忿忿质疑，
——「你回去好好看看合同里的退房条款，再来和我们谈！白纸黑字写的你们如果不能交房，我们就有权退房，你连合同都没看就出来撒野吗？」
——「你说的话你自己你信吗？你眼神里一点自信都没有就来给我们乱承诺」
——「你们没办法交房，就得通知我们业主啊，就算你们在筹钱复工，也需要告知我们真实情况，这是对业主们最起码的尊重」
……
这时小H总手机突然响起，他赶紧趁接通电话的一瞬间，从人群中钻了出去。
业主们可能也意识到，这么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平复了心情，开始以晓之以理的口吻，向另一位开发商副总询问，
——「上次你们X老板说正在找第三方公司接盘，你给我们透露一下，到底有没有可能？」
年长的胖副总皱皱眉头，若有所思的嘀咕了几句，
——「可能性说不好，总之难度非常大，你们今天来这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顿了顿之后，他又压低了嗓门，更小声的说，
——「你们应该去围区政府，让政府给X老板压力，那才会有用」
听罢几位业主大姐连声说对，于是开始招呼大家去区政府。可一听说要去区政府，人群里开始出现犹豫的情绪，不知是不想主动招惹政府，还是嫌远不想折腾，这时一位年轻人激动的高喊起来，
——「这是每个人的事，不团结一点用都没有，大家都去区政府」
一旁的人也在呼应，
——「走走走，去五华区政府，就在华山西路」
——「大家拼车过去吧，坐56路公交车到胜利广场也能到」
……
就这样，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没过几分钟，大家便陆陆续续离开了售楼处，往区政府赶去了。售楼处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位业主还在和开发商的H总询问情况，年长的胖副总从一旁走过，顺势向H总使了一个眼色，递出一句「赶紧走」。
小广场
业主们口中的五华区政府，是一座远看像宝塔，近看像官帽的玻璃幕墙大厦，由于造型别致迥异，且毗邻昆明翠湖，于是便成了昆明老城区的一大地标建筑，很多第一次到昆明的游客，都会被这么一座镶嵌在老旧城区中，富丽堂皇的区级衙门大楼所震撼，无不惊叹昆明各级政府着实有钱。业主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正值中午12点，是区政府工作人员休息用餐的时间，业主们以为可以进入大楼要个说法，但却不出所料，大家还是被在大楼二层台阶入口执勤的三四名持枪特警挡住了去路，可能经历过类似的情况，虽然业主人数众多，但这几名特警却也相当不客气的应对，一名业主试着与他们沟通，
——「我们都是纳税人，凭什么不能进政府大楼，我们进去上厕所都不该拦我们」
其中一个特警冷冷的说到，
——「这个时候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
于是双方就在这狭小的二层台阶通道口，僵持了几分钟。经过一个上午的折腾，这时业主们的体力也有些消耗，虽然特警身后的等候休息区就有几排空着的沙发，但业主们却也过不去，一些上了年纪的业主大妈大姐，索性就坐在了政府门口的台阶上休息。也就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陆续有几辆警车赶到区政府门口，十几名装备齐整的特警鱼贯而出，其中一名领头模样的警察，拿着一个扩音器，一路小跑到大楼二层通道口，开始和业主们谈判。
——「你们的房子有可能烂尾，来政府要说法，可以理解，但需要走合法渠道，政府有专门的信访部门接待你们，但必须不超过五个人，要不然就是违法，你们今天这么多人，只能派出五个代表到信访办公室，现在就可以过去」
立刻有业主回答，
——「我们天天都打市长热线，但一点用都没有，都没有接到回复……」
还没等业主说完，那位领头模样的警察又继续发话，
——「你们今天的行为是大规模人员聚集，是严重阻碍影响国家机关的正常办公秩序，现在你们尽快散开，如果不听劝阻，那我们势必就要采取一些『强制措施』了，我想大家今天并不是来接受『强制措施』的吧」
虽说是谈判，但很明显，在这不容置喙的辞藻中，是充满了武断定性与恫吓胁阻之意的。也就在他说话的间隙，更多的警察开始围了过来，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业主们也明白继续僵持下去只能是自己吃亏，于是见机行事，顺着胁迫之下的台阶，退到区政府东侧门口的小广场上，而此时的小广场和路边已经停了整整十二辆警车，大批特警布满了广场，和另外从二楼通道口逼退业主的十几个特警，一起将业主合围在广场南侧的一个角落。
——「警察竟然比业主还要多」
业主们边后退边感叹，他们可能还不明白，「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的原则，可能已经成为政府在很多维稳情况下的不成文标准。
这个时候，业主们已是进退维谷之势，进不了大楼，也离不了现场。几位话事牵头的业主，此时只能有些犹豫的被迫站了出来，被警察当成业主代表，带去了信访接待室，但他们都在向警察表示，他们无法代表每一个业主，只能代表他们自己，而其他有的业主，也在一旁不时喊道，
——「每一家的情况都不一样，他们没法代表所有人」
警察不再理会，站成一排人墙，挡住了去往信访接待室的通道。楼盘所在街区的一个街道办工作人员，和一个五华区住建局副职领导，也赶到了现场，开始向角落中的业主们连连安抚解释。他们也不想看着事情闹大，毕竟事情的策源点，是起自他们的权属辖区和权责范围。
角落里的业主们此时也不能再做什么，只能先坐在原地休息等待，警察们看着气氛慢慢缓和下来，也不再进逼，其中一个手持执法记录仪拍摄的警察，还嬉皮笑脸自讨无趣的撩拨几位业主大姐，
——「美女们，把口罩摘下来嘛，那样才能知道你们是不是真正的美女嘛…」
业主们这时有了行动自由，于是几位业主从附近买来面包点心和农夫山泉，分发给大家充饥解渴。有一些业主开始选择离开，他们可能也没报什么希望了，或者他们只是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但总之更多的业主还是选择了留在现场。路边停车管理员又警惕、又好奇的过来打听发生什么事，还表示老百姓惊动这么多警察的情况，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
不信就试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发商的大股东X老板也被带到信访室。业主微信群里也不时可以收到业主代表从信访室内传出的视频片段，视频中的X老板小心谨慎的表态，生怕说错一个字，把给出具体复工方案的时间推后了两个月，而信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却只是和稀泥一般的说着打圆场的话，也不想给出任何承诺。当他们发现业主代表在拍视频留取证据时，更是三缄其口，什么都不愿再讲。有做抖音播主的业主打算把视频剪辑之后发到网络中公开，可奈何无论怎么捣弄，都无法通过抖音的审核，另一位业主突发奇想，干脆把视频标题加上违心的「为民解忧」四个字，没想到居然通过了审核，但没过几分钟后，视频又无法查看了。
大概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开发商的X老板从信访室出来了，所有业主都围了上去，警察、住建局的人、街道办的人也跟着一起围上去，所有人都想听他给出什么样的答复。X老板拿着扩音器，一脸无措失神的表情，刚说几句便被打断，「你大点声，听不见」，他赶紧讪讪的调了一下扩音器音量，接着告诉所有人，关于下一步何时复工，第三方资金何时到位，又或是走公司破产程序，无论走哪一步，他保证4月15号之前会有初步的方案，5月15号之前会有最终的方案，这和刚才他在视频中说的一样。
业主们最终还是让X老板离开了现场，但业主代表还没从信访室出来，这时一位自称五华区公安领导，带着两杠三花肩章，佩着中共党徽的警察，开始和业主们沟通，
——「………现在有了暂时的结果，你们都可以散了，如果要接着等你们的代表也可以，但他们出来之后你们就必须散，你们向领导反应情况，但要理解公安机关，你们今天已经是在破坏信访规则了，你们的问题政府在重视，但需要时间，都回家等答复吧， 以后如果你们还要来信访办公室，超过五人就不接待，那样会影响秩序，我们会强制带走，你们现在该吃饭去吃饭，该接娃娃去接娃娃，赶紧散」
那个嬉皮笑脸的警察仍旧在一旁一边用执法记录仪拍摄，一边插科打诨的附和，
——「对啊，快回去吃饭了，你们嘴上还粘着面包屑呢，吃面包不顶饿」
有业主质疑他怎么还在拍摄，他立刻表示今天所有的情况他都有拍摄，而且现场所有的监控摄像头，全部都有记录。
看到业主们暂时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那位五华区公安领导又继续对业主发话，
——「你们的情况不算太严重，不复杂，比你们严重几十倍的烂尾楼盘我们都见过…… 」
或许在他眼里，业主们面对的问题根本不值一提，在被烂尾之殇困扰多年的昆明，这只不过是一次再细微平常不过的烂尾楼问题，可他根本意识不到，对于五百多户业主家庭来而言，因为政府对金融监管的不作为，导致开发商挪用销售款项，最终引发楼盘烂尾的这件事，在场的每个业主家庭都面对了一次，一共发生了五百多次。不过或许这样的理解，对于像他这样看不见底层个体，还常常假借无形的大局利益之名，剥夺有形个体利益的领导而言，实在一种不现实的苛求。
可能说了很多也有些不耐烦了，五华区公安领导的话语开始越发跋扈，并慢慢流露出些许火药味。
——「我这次是和你们好好说，你们下次如果再来五十个人，我就把你们中的十个人抓了关起来，不信你们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不怕，你来抓我试试」
没等他说完，一位业主没压住心中怒火，驳斥了回去，
——「我收不到房，几十万钱都被骗了，还要来抓我？！」
这时公安领导身后的几个随扈，立刻按奈不住的想要跃跃欲试，边挽袖子边说
——「既然都说不怕了，那就试试吧」
人群中别的业主赶紧对那位激动的业主做了几个下压手势，示意他赶紧别再说话，并走过去小声说「别中圈套」。
刚好这个时候，几名业主代表从信访室出来，大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几名代表把争取到结果和大家一一作了说明。信访局算是给了一个承诺，他们局长将会推动开发商，在五月份给出下一步最终方案，但却无法保证能否复工。住建局也给了承诺，他们副局长会亲自接待每一名业主，但对于业主关注核心的销售款是否被挪用的问题，却并没有明确的答复，另外涉及到面临孩子上学的业主，也只是简单统计了一下名额，并没有给出什么保证。其实谈了半天，业主们只是等到了几个含糊其辞的回复，都不具备任何实质性的追责效果。看着业主代表们无奈又尽力的表情，业主们已经没有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力气，他们明白这一天下来，该问的已经问了，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做的也已经做了，接下来仍就是遥遥无期的等待。在警察们的催迫下，业主们带着一天的疲惫与无助，三三两两离开了区政府东侧的小广场，但到了最后，大家也不忘相互打气，都认为今天的行动，或多或少有些收效，起码让政府的一些人听到了底层真实的声音。
离开现场的时候，洽值夕阳迟暮之时，笔者这才发现，原来在五华区政府大楼的另一侧，是一个干净整洁，装点着各色斑斓花卉的大广场，鲜花拼接而成的国旗，风中媚色惹眼的樱花，银辉耀目的区政府大楼，在暖春温和的暮光下，造作出一副镜花水月的祥和场景，只可惜这时的阳光，可以照射在区政府大楼炫人眼目的一面，却丝毫都照射不到被大楼挡住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