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比預期來得早
這一天，終於定案A的處理，要請他離開公司。本以為這種事會由部長出面統一來談，沒想到會是我來談。
「這是在說我工作的不夠努力嗎？」
「我之前貢獻了那麼多心力，現在就這樣一刀切，這樣對嗎？」
「我能理解公司需要轉型，但都沒有給員工選擇，鈊象是這樣對待員工的嗎？」
把要請他準備離開公司的事說完後，A的反應比預期的強烈，確實是有點出乎意料。
他的頭低了下去，雙手掩面，雖然沒有掉淚，但我能體會他心中的那份失落，幾乎是有一種「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感覺。從這位員工進來，他對我對長官就都是都十分尊重，有禮貌到讓我有點不太習慣(可能是我比較隨便啦…)的程度。他雖然在工作上常常搞不清楚狀況，沒事也不太加班，但在團體中他也算是半個開心果，很喜歡跟其他人開開玩笑，也算容易跟大家打成一片。我原本以為，他就是對工作沒什麼企圖心，只想「有份工作」而已。所以面對這個結果，本以為他應該依然會笑笑的，滿不在乎的看待這個結果而離開公司，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強烈。
之前我每年至少會寫一封小組內部信，跟他們分享一些小組未來走向，產業發展近況，職場百態，甚至是一些自我成長的觀念。每次的內部信中都會提到，希望他們留下來在公司加班，找出自己的「領域」，強化自己的「念」能力，養成自己「難以取代」的地位。但會加班的還是會加班，不會加班的一樣去享受自己的時間。當然，我不會認定他們下了班後一定就是去虛擲光陰，但從工作上的表現看來，我也沒看到有明確的進步，或是有什麼新的能力出現。
「為什麼是我」這個問題必然在”宣判”之後，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我並沒有打算告訴他「因為考績在後段班」這種很粗暴武斷的答案。在今天的會談前，花了些時間深度思考這個問題之後，今天我告訴他的是：
「考績」並不只是你的工作成果，更多的是代表你的企圖心及未來發展性。
具像化一點來說，可以把「考績」視為是你的”股價”，也就是說公司認為值得投入多少資源在你身上？
這似乎還是有點傷人吧？我想。
不過在換位思考，將鏡頭拉遠之後，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似乎有點接受「企圖心」和「發展性」這兩個切入點。
我繼續肯定他在這幾年工作上的成就。他確實收了許多別人不想收的爛攤子，實作了許多產品中的核心功能，這些都是確確實實的成果。但市場本就是瞬息萬變，更何況這個趨勢根本也不是新聞了，那些他認為很重要的成果，在逐漸淡出的市場走向中，就像分母不斷擴大的分子一樣，整個value只是顯得越來越緲小。
他恢復理智，表示可以接受。從公司角度來看「商用遊戲機已無法再獲得足夠的利潤」這個事實之後，組織調整及縮編是必然的結果，並不是代表大家工作不認真，沒有做出成果。但他對於公司沒有給他時間做轉型，沒有給他機會做表現，仍然不太甘心。
他是有機器學習的底子，但尚無實務經驗及成果。雖然早已分配給他過該領域的挑戰，但他沒有當一回事，遭遇困難時，雖不能說他很快就放棄了，但我也沒看到他纏鬥到底的決心。只是這個時候，能拿自身的例子及經驗來填補一下工程師「實力不被認可」的死穴還是值得的。
我告訴他，我之前在專案團隊中，也算是技術總監的等級。但由於專案產品實在沒有大鳴大放，因此我的考績也一向不得志。即便如此，我從未放棄過充實相關的技術力積累，C++，Make，git，vi，Linux…許多基礎到沒人想學的東西，都是在這段時間紮下根基的。很幸運的是，後來我抓住了機會，跳出了那個讓我很不愉快的環境，來到另一個更瞭解我實力的地方，一切看來有點美好？但我知道是因為我沒浪費時間，有實力去抓住那個機會。
大環境改變，組織跟著改變，有人必須轉型，有人必須離開，很遺憾的是這件事不會改變。
但從自身的例子出發，讓他知道他該做的是去思考，「他自己打算如何變得更好」之後，他總算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Don’t Prove, Improve.」。
我們後來聊了一些很有希望的主題。他認為自己下一步該往人工智慧的領域走，我也告訴他台灣有許多AI新創非常知名，像是Kneron(耐能)或是Appier(沛星)都是業界展露頭角的新星，他有底子，應該去試試。同時也跟他說一下我心中的遺憾，很遺憾我沒能帶著大家更早進行轉型，沒能更用力的把大家的潛力給push出來。他能體會我們幹部頂著高層的要求，還要”尊重”下屬有使用自己時間權利的壓力。
這一天，比預期來得早很多。
在新冠肺炎重創Airbnb後，他們的CEO也鄭重的發文告訴大家要裁員的結局。那篇親筆信與其說是裁員通知，更像是一篇道別信。在這次會談結束後，我儘快找時間把這一切寫出來，並靜靜的思考整個過程：我有沒有讓他覺得丟掉的不只是工作，而是尊嚴？我有沒有讓他覺得像是罪犯一樣被送出去？我有沒有讓他覺得請他離開的過程很黑箱？我有沒有否定他過去的所有付出？
這一刻，我自己打下60分的及格分數，還好也比預期來得好很多。
這個世界真的有太多無法控制的變化了，對這個部門來說，後面的挑戰非但沒結束，接下來還會更困難。我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準備怎麼來面對這些變化。下次的小組內部信，我會小小提一下和A的這次面談，但更重要的是，希望能讓他們更有”理由”，去好好使用自己的下班時間，面對未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