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故小記(三三-三六)
讀故小記(三三):《北京人》對話四段
讀完《北京人》,感覺和《雷雨》互有勝負。結構就不必在這兒拆了。印象中有四段對話印象特別好,記錄下來,以為日後參考。
第一段是曾思懿訓兒子:
- 不許走!你當你還小啊!十七歲!成了家的人了。你爺爺在你那麼大,都養了家了!你的媳婦回來了沒有?
- 打了電話了。
- 她怎麼說?
- 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 你為什麼不打,叫你去打,你怎麼不打?
- 愫姨原來就要托她買檀香的。
- 別動,愫姨叫她買檀香,叫她買去好了。可我叫你自己給瑞貞打電話,你為什麼不打?我問你,你為什麼總是不聽?不聽?
按女人之訓斥或抱怨,會將大量問題和判斷交替發出,這順手寫來即得,無須觀察。主要是:1、最後一個“不聽?不聽?”特別傳神。2、此類訓斥或抱怨,之所以顯得無理取鬧者,在於實際問題已經解決(已和瑞貞聯繫),卻轉到“態度”問題上大行討伐。所有小孩被爺娘先生訓,都想捅人,就在於此。這兩點是觀察得來的,值得留意。
第二段是曾霆夫婦單獨對話:
- 媽媽沒有睡麼?
- 大概睡了吧。
- 我剛給爺爺煮好藥。
- 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 沒有什麼,要我走麼?
- 不,不。
- ……
- 雨下大了。
- 嗯,大了。
- 賣硬面餑餑的老頭兒來了。
- 餓了麼?
- 不。
- 你,你不要回屋去睡麼?
- 我,我不。你累,你回去吧。
- 好。
- 你哭,哭什麼?
- 我沒有。
- 你要錢——媽今天給我二十塊錢——在屋裡枕頭上——你拿去吧。
- 嗯。
- 你,你要不願一個人回屋,你就在這裡坐會兒。
- 不,我是要回屋的。你衣服穿少了吧。
- 我不冷。喔,媽剛才說——
- 媽說什麼?
- 媽說要你給她捶腿。
- 嗯。
- 不,你不要去。
- 怎麼?
- 你恨,你恨這個家吧?
……
按這一段寫曾霆對瑞貞無話可說而有話要說。用“推理”的眼光去看,如果曾霆只是和瑞貞無話可說,則跑上來回答“媽媽沒有睡麼”時,可以直接說“媽說要你給她捶腿”,讓瑞貞離開。這一點連同後文說的幾句閒話,都是寫一個人預備傾訴時的寫法。至於瑞貞問出“餓了麼”固然是很醒目的一筆,只是符合人物一貫心理狀態的寫法,並非這一段的主要構思。
第三段是江泰心不在焉:
- 腳冷嗎?
- 唔?
- 泰!
- ……
- 泰,你在幹什麼!
- ……
- 泰,幾點了,現在!
- 不知道。
- 有六點了吧?
- 看鐘!
- 鐘壞了。
- 壞了拿去修!
- 泰,你再到客廳看看他們現在怎麼樣啦。好麼?
- 我不管,我管不著,我也管不了,你們曾家的事也太複雜,我沒法管。
- 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們杜家人究竟想怎麼樣?
- 怎麼樣?人家到期要曾家還,沒有錢要你們府上的房子,沒有房子要曾老太爺的棺木,那漆了幾十年的楠木棺材。
按江泰在鑽研《麻衣相法》預備發達,腹有牢騷而心不在焉。這段對話準確表現了這一狀態。由無話而漸漸增多,最後兩段話,均為補充式語篇結構,正是心不在焉時說話的格式。此外,“-看鐘,-鐘壞了,-壞了拿去修”一個回合,是文不對題的對話寫法,值得留意。
第四段是愫方和瑞貞:
- 那麼從今以後你決心為他看守這個家?
- 嗯。
- 成天陪著快死的爺爺?
- 嗯。
- 送他的終?
- 嗯。
- 再照顧他的兒子?
- 侍候這一家老小?
- 還整天看我這位婆婆的臉子?
- 喔!——嗯。
- 一輩子不出門?
- 嗯。
- 不嫁人?
- 嗯。
- 吃苦?
- 嗯。
- 受氣?
- 嗯。
- 到死?
- 到——死!
- 可我的好愫姨,你這是為什麼呀?
- 為著——
- 嗯,為著——
- 為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為著,這才是活著呀!
按總的來說,我自己的毛病是太急躁。如果叫我寫,只能把那一串問題捏在一起,一次問完,“那麼從今以後你決心為他看守這個家?成天陪著快死的爺爺?送他的終,再照顧他的兒子,侍候這一家老小,還整天看我這位婆婆的臉子?”如是之類。有時候——如果要“讓他們等”——還是要有點耐心,拆開來更有節奏感,更刺激。現在想來,大仲馬的兩部小說都很擅長用這種對話寫法,看得讀者心跳到嗓子眼。雖然是“讓他們等”,卻又偏偏有“快”之感,參看前論《儒林》卜老爹一則。(註:嘗有英國小說家提出三招搞定讀者,“讓他們哭,讓他們笑,讓他們等”。)
讀故小記(三四):人物突變
《屈原》一劇裡,宋玉的角色最有意思。作者在創作談裡說,宋玉的“黑化”是自己即興弄出來的(“在初並沒有存心要把他寫壞,但結果是對他不客氣了”)。如此,一來說明這是神來之筆,二來說明不宜在第一幕裡去考究什麼“黑化”的線索。第一幕的屈原,非但是一個誦詩的偉人,還是個“五講四美”的高潔形象,因此會說出“那很好,你們年輕人有起早的習慣,更能夠時時把筋骨勤勞一下,是很好的事”、“嬋娟,你也陪著公子在這兒,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折損花木”這類台詞。宋玉在後頭亦步亦趨,像是個影子;又——據子蘭所說——為嬋娟所暗戀,似乎預訂了三好學生的位置。唯其如此,當他在第三幕不屑屈原的為人、為文,又說嬋娟是前途的障礙,子蘭評一句,“哎,你這個寶貝!原來比我還要勢利。你一向裝得來那樣的清高!好的,我從今天起把你當成好朋友了。我們將來一定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你高興不高興?”,簡直讓讀者從第一幕那種高潔幽靜的氣氛裡鬆了一口氣,真有撥雲見日,大快人心之感。
人物的黑化已經沒什麼新意。《儒林》寫匡超人的黑化,令人惋惜,但似乎不算太成功,因為太過突兀(諳心理學的會說他是“鳳凰男”,早晚有這一天,但這恐不在作者意中);寫牛浦郎便極好,因為第一句時便看出這是個興風作浪的角色——“那日定更時分,老和尚晚課已畢,正要關門,只見一個十六八歲的小廝,右手拿著一木經摺,左手拿著一本書,進門來坐在韋馱腳下,映著琉璃燈便念”,寫他動作麻溜,手上東西多,這即是性格的伏筆。
這是一般的教訓:人物的變化(多為黑化),通常要有這種伏筆。不過宋玉的黑化突兀而大快人心,這便突破了一般教訓,因為他的意見能吻合人們心理的形狀。
讀故小記(三五):寫推理的第二招
寫推理的第二招是性質抽取,今有機會說說。《列子·說符》有一則說,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无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遇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看到子列子再拜而辭,相信讀者和列子老婆一樣,要問,“為什麼?為什麼送了粟而不要?”原來不是因為送粟的行為,而是因為送粟的原因。一個事件或物品,有很多角度可觀察,有很多性質可抽取,而大偵探子列子等人最終抽取的,並非筆力所聚的那個性質,而是一個讀者忽忽讀過不曾注意的性質。這一來,讀者就要拍案叫絕了。
《三口棺材》裡面的兇手購買了一幅巨畫,所畫內容關乎案件的詛咒云云,然而這其實都是故弄玄虛。其實兇手買這幅巨畫者,非為其“畫”,而為其“巨”——是要在這畫後邊藏一塊大鏡子,鏡子才是作案之道具。讀者盯著畫的內容,殊不知要害在於畫的尺寸,此乃這篇小說的第一亮點。福爾摩斯的《三個加里德布》一篇,美國兇手一人分演多角,並自稱通過報紙廣告找到想找的人,廣告略謂“xxx·加里德布,伯明翰機器商人,供應犁、拖拉機……”云云。讀者盯著“加里德布”的名字,殊不知要害在於“犁、拖拉機”等詞的拼寫皆為美式。推廣來說,像《紅髮會》這種名篇也可算是“性質提取”的應用:讀者以為抄字典有什麼玄機,其實是調虎離山。如果統計,我懷疑以“性質提取”來謀篇的推理小說可超過一半,以此作為第一亮點的推理小說更多。
當然,“性質提取”令讀者拍案,需要作者會寫,故意把筆力聚在別處,令那真正關鍵的性質,起初如同深深地埋起來,末了讀者只覺:從來是明明地露出來嘛!像《列子》的故事,亦見於《管子·小問》篇,
客或欲見於齊桓公,請仕上官,授祿千鍾,公以告,管仲曰,“君予之”。客聞之曰,“臣不仕矣”。公曰,“何故?”對曰,“臣聞取人以人者,其去人也亦用人,吾不仕矣。”
這就寫得遠不如《列子》了。何以故?因為太短,太簡單,性質沒有給深埋起來,抽取的時候便不復令人驚歎矣。
讀故小記(三六):寫推理的第三招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
或譖胡宿於上曰,“宿名當為去聲,乃以入聲稱,名尚不識,豈堪作詞臣?”上以問宿。宿曰,“臣名歸宿之宿,非星宿之宿。”譖者又曰,“果以歸宿取義,何為字拱辰也?”故後易字武平。
這小小一個把人“逼到死”的故事裡,就含著寫推理的第三招:分步推理。明明可以一次性出結論的,須安排一個笨角色,說出一些餿點子,再予以反駁,如此才哄得讀者歎服。要是這樣寫論文,是不老實的;不過寫小說是技術活,很大程度上還是商品製造,所謂“藝不厭詐”,這一招便值得注意了。
也不用舉別的例子,只消看看《六尊拿破崙半身像》的頭一段推理。大致如下,
福:為什麼為了一座不值錢的石膏像殺人?
雷:可能是竊取石膏像時,被人叫破,慌亂中把人捅死。
福:那麼為什麼跑到這個院子裡才砸碎石膏像?
雷:因為這個院子沒人。
福:可這條路上更近地方,也有幾個空院子。
雷:……
福:(指指頭頂)因為這個院子才有燈。所以石膏像不值錢,但兇手在找裡面值錢的東西。
為了這麼些,線索也不能一次給全(即須違背一般所謂公平性)。應步步露出線索,像福爾摩斯朝頭頂一指的動作,是極能刻入讀者的印象的(好像拍電影,在這一句台詞的同時,鏡頭從平視拉成俯視或仰視那樣的效果)。又像胡宿字拱辰,也留到最後翻出,真如一棒子打暈也。
推理的招先寫到這兒,短時間內不提這些“行業機密”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