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红书看到对方的中美网友:对账破防了吗?自由寻得了吗?看清你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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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小红书的应用很快冲上了应用程序下载榜首,其平台上亦出现了大量的外国博主及英文书写的贴文。当大批中国人肉身走线赴美寻求自由的热潮之后,又有大批自称#TikTokrefugee(TikTok难民)翻进了中国互联网的墙内寻找“自由”,在小红书上从饮食到工作、从高铁到卖血,尽管用着不同的语言,却不影响小红书的用户与他们互动,大量政治之外却关乎生活的“对账”让两方网友乐此不疲。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何康康
原文发布时间|01/24/2025

美国联邦法院早前要求科技公司字节跳动在1月19日前出售旗下平台Tik Tok,否则将会禁用。1月13日,大批Tik Tok用户涌入另一款中国企业拥有的社交软件小红书,继续更新内容,他们用这样的行为来表达对自己政府禁令的不满。

一夜之间,小红书的应用很快冲上了应用程序下载榜首,其平台上亦出现了大量的外国博主及英文书写的贴文。当大批中国人肉身走线赴美寻求自由的热潮之后,又有大批自称#TikTokrefugee(TikTok难民)翻进了中国互联网的墙内寻找“自由”,在小红书上从饮食到工作、从高铁到卖血,尽管用着不同的语言,却不影响小红书的用户与他们互动,大量政治之外却关乎生活的“对账”让两方网友乐此不疲。

这次的赛博迁徙,也被中国的官方所报道,成为了美国侵犯言论自由的佐证。然而这些Tik Tok用户真的认为自己是难民吗?他们在小红书更新内容时,感受到“言论自由”了吗?在和小红书网友的互动中,他们又收获了什么?这几天,歪脑记者和不同的人聊了聊。

与中国的外宣暗合的“难民宣言”

“Hi, I'm a Tiktok refugee from the US. I move to this platform because of the tiktok ban… ” (你好,我来自美国,我是Tik Tok难民,我来这里是因为Tik Tok(在美国)被禁用了。)

这是Savannah rose1月12日在小红书发布的视频内容,她借由翻译软件,做了中英双语的字幕。视频中她解释,自己是因为美国政府禁用了Tik Tok而来到小红书,批评美国政府这样做是为了“剥夺我们的言论自由”。

这是一个标准的转阵小红书的“难民宣言”,也获得了数以万计的点赞及评论,仅仅发布十多条的笔记后,她已经有超过11万的关注。——此前她在TikTok的粉丝只有不到800人。

这样批评美国政府的“移民宣言”,一度在这波用户迁移潮中十分火爆,不仅中国的网友们对其感兴趣,中国官方媒体同样留意到了这样的内容。中国新闻网随即在1月17日发布了一篇文章《专访涌入小红书的“TikTok难民”:美国政府封禁TikTok,意在控制言论自由》,文章中亦有访问一些Tik Tok用户的言论,包括“美国刻意制造反华消息”、“美国政府限制言论自由”及“Tik Tok帮助弱势全体”。除此以外,文章还提及美国的网友感叹中国高铁便宜的言论。很明显,这些来自Tik Tok用户的言论,配合了中国一贯的大外宣叙事。

不过,讽刺的是,几日后,Savananh rose最火的那条视频已经被小红书平台下架了,后期她更为激烈的批评美国政府剥夺言论自由的内容,更是无法在小红书发布,只能上载至Youtube平台发布。

姣好的面容、犀利的言辞,具有运营社交媒体经验的Savanah本身就是小红书流量会青睐的对象。加上“抖音难民”这股热潮,她成了这批Tik Tok来客中最迅速发展起来的账号。她对自己在段时间内获得十万粉丝感到震惊。她坦言,过去几年间在美国的平台上,她没有得到过如此大的关注。她把自己的“成功”分析为自己那些吃汉堡、购物日常是因为这是“美国人不会听那些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但制作美国视频给亚洲人看,就是获得成功的原因。”

进入评论区,很多时候也难算真正的沟通交流——中文的用户们除了欢迎和鼓励,往往是些自顾自的反馈和对比,或是美国超市比中国物价高太多、或是她的饮食太过单调没有中餐丰盛。当然还有,充斥着的“美女”或是“beauty”的评头论足。

在美国不被关注的人 却被中国网民的目光照亮

微博上有人发文,“小红书上甚至可以看到因纽特人”,得到了许多网友的共鸣。有一名来自阿拉斯加的因纽特(Inuit)美国原住民,在小红书上分享着原住民的文化,短短几日得到了5万名粉丝的关注。据其所讲,自己因为殖民因素,而只能学习英文,并不会讲伊努克图特语(Iinuktut)。这位用户自己剪辑了一条视频,用短短38秒,介绍了其所在的名为Point Hope的原住民村庄、自己的纹身、家人的狩猎活动及食物,以及用鲸鱼骨头装饰的墓地。尽管剪辑粗糙,但视频得到了超过10万点赞、5000多条留言互动。

充满好奇、善意而又有温度的提问,也到了这位因纽特原住民的耐心回答。流量照在这个账户或许只有一瞬,却让不少用户感叹,“这在以前都不可能”;“世界很大又很小,互相交流的感觉太令人感动了。”

来自威斯康辛州的美国母亲也得到了网友们的关注,她是6个孩子的妈妈,丈夫是在白令海峡工作的渔民。在好奇白令海峡的风景之余,也有中文网友问她,“6个孩子,你后悔当一个母亲吗?”她在回复中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她16岁时嫁给了一个可怕的男人,当时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尽管后来离婚了,可在初为人母的17岁,她承认感到后悔。

“Give you hug, it is okay.” (抱抱你,没事的。)一位小红书中文用户这样回复她。

歪脑记者也联络到了一位与网友们热烈互动的Tik Tok用户Kenley Eisenmenger(ig:fellowferalgardener),她来自偏远地区阿巴拉契亚山脉(Appalachian Mountains,是一座美国东部的山系),是当地的护林员。Kenly最初是在小红书上分享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图片时被网友关注到,其后她开始持续发布关于护林员的工作与生活,在小红书上有4.6万名粉丝,获赞好接近10万。

Kenly说,最初接触到小红书确实是因为Tik Tok被禁的消息,看到Tik Tok的网友纷纷转战小红书,她也决定试试,“最初只是Tik Tok的替代品”。不过和其他小红书用户互动的过程中,她慢慢发现了乐趣,尽管需要花很多时间对中英文内容进行翻译,她也觉得乐此不疲。

有一天,她在小红书上收到了一条用户留言,“你是我接触的第一个阿巴拉契亚人。”Kenly说,是这句话让她感到责任重大。在美国,许多人对阿巴拉契亚人充满了负面的刻板印象,比如那里的人贫穷落后、充满暴力的“乡巴佬。在小红书上,Kenly却被视为阿巴拉契亚人的代表,她觉得有责任向这里的用户介绍当地文化,树立一个正面的形象,“小红书的用户总体对我很友好,超出了我的预期。”

在她的贴文下,许多小红书网友发送当地的自然景观,也对她的工作充满了好奇。尤其许多女性用户会受到她的鼓舞,“没想到女性也可以做护林员”,Kenly说自己可以鼓舞到女性朋友,“每天起床都很有动力,我想告诉她们女性可以做任何事!”。Kenly这些天每天都在使用小红书,她认为平台对来自外国的声音十分包容,她表示,相同的内容在Meta旗下的平台触及率非常低,小红书让她感到“全方位”,“我希望这种交流可以持续!”

当然,Kenly所不知道的,中国的地域刻板印象甚至歧视并不少于美国,护林员这样的艰苦工作同样也有中国的女性在担任。就好像中国的少数民族难以获得美国原住民的关注;中国的母亲难以获得美国六孩妈妈那样的爆发性流量。网络的交流和温暖,似乎是有选择性的,是赋予来自美国的“Tik Tok 难民”的。

对于这个身份,她说明白有些人不喜欢‘难民’这个称呼,尤其是难民有更为严肃的含义,“不过我觉得人们使用这个词是为了表达面对(来自美国政府)审查威胁时的感觉。”

用小红书、Tik Tok来抗议Meta的信息垄断?

除了“难民宣言”之外,许多交猫狗税的内容也得到了大量的曝光。

交“猫狗税”(cat tax和dog tax)是过去一直风靡与社交网络的礼仪,用户通过发布自己宠物的照片,作为进入一个新平台的“税金”。萌宠一直都是所有社交平台的流量密码,很多Tiktok用户在小红书上如法炮制,很快这些贴文就经由算法推给了其他用户,吸引了很多互动的留言。

Jake Stricklan(@JakeMakesMaps)1月16日注册了小红书,并发布了一条“交猫税”的贴文。图片中,他站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怀里抱着一只黄色的猫咪。他介绍说这是自己的猫咪Slim,而自己则是来自田纳西的一名木匠。这条贴文有2.1万人点赞,还有8000多条互动,更为他收获了3000余名追踪。在贴文的评论区,纷至沓来的网友们也分享着自己猫咪的照片,还有网友问他可否看看他的木工作品。于是他分享了一个6个抽屉的木柜,这张图片也获得了7000多个赞好。

他告诉歪脑记者,在此之前,自己也是一名Tik Tok用户,不过几乎不在Tik Tok发布内容,只是看到有趣的贴文会分享给自己的朋友。几年前他开始使用Instagram,有时候分享一些生活日常,有时候则分享自己的地图爱好,尽管那是一个公开的账号,但是与他互动的大多数仍然仅限亲友。他认为比起其他的平台,小红书的氛围更利于促进社群互动,更多人愿意就一些话题互相讨论,这样的氛围可以避免虚假信息和信息垄断,“Meta的氛围不太利于言论自由。”

目前在小红书的体验对他来说尚算正面,他不太清楚其他的话题在小红书上是否有更多的用户触及,不过起码木工相关的话题在小红书上受到的关注明显也比在美国的软件上更多。

对于“Tiktok Refugee”这个称呼,他自己则不太认同,不过他认为很多美国的用户使用这个词,是因为他们对于美国政府及Meta的董事长扎克伯格(Zuckburg)有合理的担忧。——但是在在记者追问下,他并没有明确指出Meta具体在限制言论自由上的状况:“虽然没有明显感受到Meta的平台会禁封一些什么内容,但很多议题明显在Tik Tok上更有曝光度。”

使用小红书的这几天,他并没有遭遇过审查或者删帖,“不过我没有发布一些明显有关中美关系上有争议的内容。”

“若不批评中国政府LGBT内容不会受限”

Adam Joshua在Tik Tok上颇有名气,他经常创作与LGBT相关的内容,有13万的用户关注着他。虽然在小红书上自称是“Tik Tok难民”,不过他向歪脑表示自己其实是一名“假难民”,他来自加拿大,本身就对不同的创作平台充满好奇。当美国的Tik Tok用户因为政府禁令而出走小红书时,他也跟风在小红书开设账号,“美国和中国的普通人在这里沟通,我也希望可以借此机会深入了解中国的LGBT群体的经历,而不是单纯依靠主流媒体的信息。”

LGBT的话题在中国仍然是禁忌,近年来许多相关的机构、团体的社交媒体账号被封禁。Adam进入平台时也对LGBT的审查制度感到好奇,当时他发布了一段简单的视频,在小红书上问:“我们在这里可以做同性恋吗?”他接收到许多略带幽默的回复,包括“在中国只有下午2点至6点可以做同性恋。”他从这些留言中得到的信息是,在平台上可以讨论LGBT的话题,但是批评中国政府则是禁忌。

在Adam的首页上,他看到许多有关LGBT的内容,而他自己的发布的所有内容中,只有一条讨论政府审查话题的视频被下架,“这也验证了网友们的看法。”

与其他两位受访者一样,Adam更喜欢小红书及Tik Tok平台的原因是也是因为平台对于内容的传播更为迅速,对于创作者和用户来说,更容易追上当下的热点和趋势,而如果是Meta旗下的Instagram,它也有Reels功能,但是想要内容推送给有兴趣的用户,效率则慢很多,讨论的氛围也不热烈,“我希望小红书也可以形成类似Tik Tok那样的社区氛围。”

尽管涌入小红书是一种对美国政府控制言论自由的抗议,但在与Jake Kenly以及Adam的沟通中不难发现,他们并非相信小红书能带给他们言论自由,只是他们能够相对快速的理解并接受中式审查的言论边界,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小红书带给他们的曝光度、用户互动友好的社群环境。

从日常交流到社会问题 对账对出了什么?

小红书一直以来以生活指南为自我定位,无论中国社会上发生着怎样的翻天覆地的事情,小红书一直保持着岁月静好的状态。Tik Tok用户涌入小红书,引发了用户前所未有的关注,当然也带来了很多元的讨论。除了中国新闻网所说的高铁震撼美国网友之外,中国的小红书用户同样也受到触动,他们管这个叫做“对账”。但是单纯的对账往往是在表面的现象层面,比如月薪、物价的横向对比,无论哪方的羡慕都未必能完整呈现各自的社会问题,但持续的深入交流仍然在隐隐发生着。

中国的小红书用户发贴文指,在小红书看到许多美国人是通过卖血赚钱的,于是询问,在美国,卖血是普通人中维持生活的普遍方式吗?”在这条贴文下,有回复称“虽然没有那么常见,但是的确在经济能力较差的社会阶层会相对常见”。然而,只要输入关键字,便会看到不少Tik Tok用户谈及自己在美国卖血赚钱的经历,有大学生曾多次卖血以换取生活费,以至于一条血管都已经软榻,还有用户表示曾经连续3个月卖血,“一升血浆给我带来的钱足够给车加满¾的汽油。”美国人卖血是一个涉及经济、医疗和文化多层次的问题,而对于中国人来说,一方面对美国普通民众的经济压力有了更多认知;另一方面,也令很多人回忆起曾经的河南血祸问题。

同样是教师,中美的工作环境是有着差异的。自爱达荷州的Tik Tok用户Trissy,在几日内得到了2万多个赞好,及近7000名的粉丝。她是一名小学6年级的教师,来到小红书便开始分享自己的日常,包括工作、育儿等等。或许这样的身份引起了家长、教育工作者的关注。当小红书的中文用户发现这位美国的教师在下午2点钟就已经放学收工,无不感到震惊。同样的震撼也发生在Trissy身上,当她得知中国的老师早上6时30分就已经要到学校工作了,她惊呼“那也太早了!我觉得我做不到!”

而在社交媒体上,也有这样一张对话截图被疯狂转发,小红书中文用户问一位Tik Tok用户,“为什么你们可以双休,平时还不加班?”对方回答说,“You can consider forming a union and, if necessary,go on strike to protest.”(你们可以成立工会,有必要的话就去罢工抗议。)

确实,关于工会或者罢工的交流贴偶尔会被审查,但也从尚存的交流中看得到有趣的对话:有人提到“美国工会会员率远低于许多其他发达国家,仅为10.8%”。下面就有评论分享:“我觉得国内工会没太大作用”、“我们的工会也是形同虚设 不保护工人利益”,跟着就有评论道:“工会主席是老板。”也有美国的工会组织者来到小红书里交流工会问题,有人说问美国工会主要是干什么,“我们这里就是发点购物卡啥的”;也有中国批判者说美国工会是像电影《爱尔兰人》里面的“帮会”,“一边从工人收取高额回复一边从企业主捞好处……早就背叛工人阶级。”这位工会组织者也坦诚地解答,工会会费比例有多少、工会的具体工作、他个人的收入和工作内容、为何美国工会受限等等问题。

深入的对账揭示了中美普通人各自的生活困境和体制区别,问题自不可能仅仅出现在美国一侧,中国工人的罢工难度、社畜的内卷和996、毕业生的失业问题的进一步讨论很难不被限制和处理。

根据《财新》的消息,小红书正在面临巨大的内容审核压力,或许考虑隔离海内外IP来控制风险。这一点不难验证,根据网传截图,小红书已经在招聘网站上,通过派遣公司急招英文内容审核员,月薪7-9千人民币,承诺13个月薪水。不过再打开网站,英文、急招两字已被去掉,薪水变为4-8k,上岗日期则为2月10日。某大型互联网公司的内容安全高级算法工程师的招聘则高达月薪3-6万人民币,16薪。主要工作描述是“对于涉z、违法、违规内容从内容及账号维度进行全方位的识别,构建业界领先的内容识别能力”。

墙内版本的中美交流会持久吗?

这样的跨墙交流曾在2021年时发生过,那时候语音社交软体 Clubhouse 一时风头无两,由于内地禁封的速度稍慢,几天的窗口期,让内地的网友在无墙阻隔的情况下,与香港、台湾及海外华人进行了深度的交流,当时的话题从六四,到香港的反修例运动,再到新疆问题,随着防火牆的到來,Clubhouse的社群环境再也未能恢复到当时的热度。

这一次的交流反而发生在墙内,除了本身就存在的审查制度限制,中美网民在生活方式上热络的讨论可以持续吗?资深业内人士对歪脑指出,这些Tik Tok用户能够在这个阶段获得如此大的流量,是有算法的推动——大量的海外用户,讨论着同质化的问题,算法便一步步将其推给所有的用户,成为最高流量的话题。然而当热潮退去,这些Tik Tok用户或者在小红书上再也无法获得那么高的关注,对于小红书来说,最大的疑虑就是他们还会持续地、忠诚地留在这个平台上吗?

持续窗口期的简单碰撞,或者已经是墙内外网民的可以看到彼此的瞬间。中美政治生态上本就存在着巨大的隔阂,双方缺乏长久的沟通动力。业内人士认为,无论Tik Tok用户还是小红书用户,“新鲜感,原本也都是消耗品。一旦热潮过去,用户们或者还会回到自己的信息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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