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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娛娛人的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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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黃連》

自娛娛人的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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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很疼愛我跟妹妹。

每次過年或寒暑假時,我最期待的就是從台北回外公家的時候。

即便車程很久很久,但那股期待、雀躍的心,讓我即使暈車或是要繞去好幾個休息站上廁所,也依舊興奮,因為那邊有愛我的外公外婆。


外公即便知道我的個性固執又霸道,純粹基於嫉妒而欺負妹妹,也會爭寵把妹妹故意整哭或是暗下黑手,時不時偷捏她什麼的,外公也不曾打我,有時還替我緩頰⋯


甚至有一次把她推進滿是含羞草的草叢裡,害她腳趾上扎進好多根細刺⋯妹妹大聲哭嚎,被母親跩著坐在小板凳上拔刺,而我被大罵一頓後媽媽罰我跪算盤。


跪算盤的痛苦比起妹妹被刺傷的痛與受到的驚嚇來說,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跪算盤時我的膝蓋壓在了是圓或扁的算珠上,雖然也是疼痛,但因為受力面積也均勻,只是鈍痛。

不像我妹莫名被親姐推去草叢裡,既感到驚嚇又受到背叛,還扎進滿腳的銳刺。


(長大後的我每次回想起來,也心驚於這股嫉妒心帶來的毀滅力量。)


在我跪了一陣子後,外公悄悄過來並拉了我一把,讓我起身並詢問我「知道錯了沒有?知道錯在哪裡了嗎?」


我連忙點頭如搗蒜,外公也說服大家原諒我,大概因為他覺得我還小,很早便沒有爸爸,心裡憐憫也基於疼愛,很少打罵我跟妹妹。

只是偶爾受不了我的吵鬧不休或打擾了他老人家午休,才會吼我。


外公在我國小一年級時,我的數學始終學不會,彷彿有個屏障不讓我理解數學一樣,老師、媽媽怎麼教我都聽不懂。


尤其我媽一遇到教我數學,血壓變陡然升高,和她教學時的音調一樣,罵人的動靜也挺大。


外公可能怕我小小的學習心因此受挫,便自告奮勇說「我來吧!」


他很有耐心跟我說了好多次,也反覆用不同方式解釋,很可惜我也無法理解,好像腦袋沒開機一樣。


於是他偷偷跟我媽搖搖頭,(但是沒有讓我發現,是我媽等我長大時才跟我說的)表示束手無策,即便是這樣他也沒有罵我怎麼那麼笨。


連有一次他很寶貝的車,剛買的白色Honda ,舅舅阿姨們誰去擦到撞到都會被狠狠罵一頓;結果我白目在車旁邊跑跑跳跳的,把後照鏡撞歪了。


外公大發雷霆,我如寒蟬般不敢出聲,直到他知道是我闖的禍,他也沒有處罰我⋯只是稍微罵了我一頓。



在我心裡外公是最高大上的人,長得高又帥,品味也很好,還常騎著粗獷時髦的野狼檔車載我閒晃或是帶我一起去釣魚。


我還記得湖邊的黃綠色的雜草比蹲著的我還高,而我屏氣凝神的看著浮標上上下下的漂動⋯外公教導我要有耐心等待時機,可惜我長大了還是耐不住性子,沒有遺傳到他的優雅。


他既溫柔又慈愛,既嚴厲且公正,既智慧又幽默⋯在高職教書的他,深受學生及同事的敬重及愛戴;外公生性樂觀且大方,喜歡搗鼓些新奇的東西,以至於鄰居常常來家裡看外公買的玩意兒。


有一次剛買沒幾天的收音機,鄰居作客時竟不小心把天線扯斷,導致整台只能當個擺設,外公也沒有求償甚至生氣,是個好客的人,也好音律,很喜歡音樂。


我特別喜歡他牽著我的手,一起喊著「1212」的節奏,像行軍般邊踩上樓梯,唱他獨創的壁虎歌;這是屬於我們祖孫的樓梯圓舞曲,我永遠不會嫌爬向五樓的樓梯太長⋯


有一天,媽媽說外公生病了,因為印象很模糊,我只記得大家一起搭計程車去醫院。


車上大家的臉色都不好,討論著我聽不懂的話。


下車後,我傻傻的被牽著走過某個長廊,二邊是藍綠色的牆,彷彿還有陽光從某個窗戶投射光影在牆上,我安靜的觀察著,又隨著大人走進病房。


雖然知道是探望外公,但是當我最後一個進去時,大家似乎都在哭,而且是壓抑著聲音的哭。


我看到病床上的人時,嚇了一跳,這是誰?外公呢?


床上躺著的人,他臉龐上的顏色我前所未見。

是黃連曬乾後,稍暗卻又黃的明顯的土黃色。


他的臉就像皮球一般鼓脹而五官變形,彷彿是恐怖漫畫家伊藤潤二畫的《人頭氣球》似的。


小小年紀的我,震驚於病房裡那股難以言喻的氛圍、好似藥水般難聞的氣味,尤其是,當下的我難以辨認出的,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外公。


我呆呆的看著這一切。

直到外公喊我要我過去。

我只記得外公要大家都不准哭,其餘已經不記得了。


後來媽媽告訴我們說外公開刀時手術失敗,過世了。

他終於得以脫離肝癌末期所帶來的種種病痛,卻也離開了我們⋯


回憶碎片將畫面跳轉到葬禮時,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嘻嘻哈哈的走來走去,看看大家在忙什麼,哭泣的聲音此起彼落,我卻在搗亂似的像在討罵。


別人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是有淚流不出、是真的哭不出來,也裝不出悲傷的表情⋯


不知是否難以接受,所以刻意忽略這個莊嚴肅穆的場景是為誰而設。


在這個彷彿淚流可以成河的地方,二旁擺著鮮花花圈及罐頭塔:親友、外公同事、教授過的學生與鄰居,來奠祭的人來來去去的似乎無止盡⋯


儀式的音樂、哭靈的聲音,

在這些感官刺激下,我人在現場卻又跟這一切有種保鮮膜般的界線,摸的到、看得見色彩與輪廓,卻又覺得不夠真實。


好多年後我回想起來,覺得很愧疚,因為小時候的我,無法在葬禮當下表達自己悲傷的感受,


而病房這一幕一直在我心裡扎根,直到現在,只要意識進入那回憶資料庫裡調出這幕影像,情緒立刻張牙舞爪了起來⋯淚水潺潺流淌過臉頰,再流經下巴這個出海口,進入名為遺憾的虛無裡。


我愛外公,謝謝你讓我和妹妹的童年感受到無盡的關愛與包容。


我相信能量守恆定律,相信在這廣袤且奧妙的宇宙裡,離別不是真的離別,只是換了種形式。


愛,一直在,你也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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