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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尽头(一)

Clo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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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oudyF 阴天相会 2024年02月18日 09:42

我第一次见到清清的那天,我在州立图书馆历史区找一本书,这本书在中国无法在商业书店购买,就像一些其它无声disappeared的书一样。我还有三天就要回国,彼时对我即将抵达的城市、工作环境、社会制度都抱有巨大的困惑。偌大的图书馆,老旧的藏书散发出沉闷的气味,法律和文学书籍相同的封皮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每翻出一本,上面都布满了铅笔划线和租阅记录。我在这些书架上见到了好几本我需要的书,但我并不着急阅读它们,因为那些书在中国也很容易找到。正当我以为今天将要无功而返的时候,我发现站在我旁边那个人精准地取走了我正在找的那一本。

我欲言又止,以为她只是一个漫无目的的读者,很快就会对拿起的书丧失兴趣。她那时戴着帽子、低着头,我不能一下子判断出性别,但能看出是亚裔。她先是阅读了目录,然后径直翻到书中的某几个章节,拿出手机拍照,最后重新返回第一章,开始逐字逐句阅读了起来。这找书习惯竟然和我一模一样。

我需要的书在别人手里,我在官方网站中又查询了一次,unfortunately,这本书的确只有这一本馆藏。我只好在附近的书架上随便取出一本我打算暂缓阅读的书,开始阅读起来。

这是一本深入的文学批评,遗憾的是,现在并不是我能认真阅读它的状态。外面的气温有四十多度,这是为什么我们会选择留在图书馆这样的地方,这里冷气很足。其实真正在读书的人很少,有也是一些西方老人。大部分年轻人都带着电脑,坐在图书馆里工作或学习,我想可能写论文的学生居多。我把笔记本电脑在桌面一摊开,脑袋就开始昏昏沉沉,就像过去每次试图去学校自习的时候,我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不是一种舒服的睡姿,我就像猫一样频繁地醒来,我面前堆了好几本出版年份久远的书,我还依稀记得分别有后现代小说,哲学史和存在主义。每本都被我马马虎虎地翻了一会儿。就这么过去了三个小时,直到半小时后闭馆的提示广播响起时,我发现之前那个人还在认真阅读那本历史书。她现在坐在我前面那一排座位的右侧,正对着我。

那天我没有等到闭馆的最后一刻,就出去了。外面还有下午太阳暴晒过后的余热,但气温还尚算能接受,天边的云块层次丰富,粉色和紫色的霞光并存。很多人坐在草地上,草地上很多鸽子。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发现那本书仍然不见踪迹,兴许是被昨天那个人借回家了。而我还有两天就要回国,看来这几天是无缘一读这本书了,我想。

或许回国后可以在二手书店看看,不过这么政治不正确的书,可能二手书店也很难找到。

我没有留在图书馆,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买拿铁。此时我身处一座咖啡之城。这座城市有最好喝的咖啡,而且很便宜,既然快回国了,还是试试增强对于咖啡气味的记忆吧。我戴上耳机打开笔记本,想要尝试用写作记录此时此刻自己的状态,包括对于未来的职业规划、对于这座城市,还有即将结束的学生生活。

我敲字到一半,对面突然坐下一个人,一抬头,这竟然是我昨天在图书馆里遇到的那个人。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外套,但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我正想张口对她说好巧,她用英文对我说,好巧,我昨天好像见过你。

不是大陆人?也对,出现在这里,很大概率是来自韩国、日本,或者泰国。这时候我突然忘了她读的那本书是中文的。

我用英文说,你的确见过我,昨天在图书馆,在历史区,我还知道你在读那本书。

她笑得很灿烂,换到了中文,对我说,看来你也对那本书感兴趣。

我说,的确,我找了好久,而且我后天就要回国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也许是因为我想阅读它的心情还没有迫切到我要在图书馆和一个陌生人搭话。我不读它的话,既不会失学,也不会失业。我笑着说。

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耳边自动响起无数过去听到的回应:别这样嘛,你怎么这么害羞,你原来这么内向。然后我通常会反驳她们,解释我并不是因为害羞,但又常常被继续误会成一个内向的人对自己的辩解和掩护。

但她好像并没有联想到我的性格是否过于内向,我感觉她相信了我说的话是真实的理由。她说,我可以借给你,我还会在这座城市待上半个月,我不着急。

那天我在咖啡馆读了三个半小时这本书,直到关门歇业。我一边读,我们一边讨论,我发现她的理解非常专业且深入,她的评论和见解,总是延伸到其它历史读物、甚至其它学科的读物。她可以在每个我质疑的论点上举出详实的例证,所有的逻辑都严丝合缝,不掺杂私人感情。我怀疑她其实已经把这本书读完了。

然后我还了解到,她只是一个来这座城市旅行的人,确切地说,来这个国家旅行,一共有两个月,而她为这一座城市就分配了半个月。我对她说,这是我所有生活过的地方中最喜欢的一个城市,我向她展示我手臂上的纹身。我说,你喜欢这里吗。

每个人都会说她们喜欢这里,我几乎没听过负面的答案。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我还发现,她是一个ABC,她的长辈曾经是中国人,因此她的中文和英文都说得很好,除此之外,还有法语、西班牙和德语。

在国外长大都会学习这么多种语言吗?我问。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这样。

打烊之后她把这本书借给了我,我们约好明天在这家咖啡馆再见一次,届时我还给她。

我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没有立刻阅读这本书,我回忆了很久她和我提到的观点,还有提到的书,然后打开在线文档把它们一一记了下来。作为一个工科学生,我觉得我过去六年的阅读情况似乎令我在她面前有些笨拙,以至于没法发表出什么聪明的观点,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这一点。

我想着她在学习那些语言和历史的时候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呢。她了解中国的社会吗。她是否知道像我这样的中国同龄人的成长感受、是否和我们喜欢一样的音乐和电影呢。她能从那些陌生的语言和文字中找到与自我之间的关联吗。或许我们聊得还是不够多,确切地说聊得太少了,所以她在我心里依然那么神秘。毕竟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在中国长大,要么,她们是一些蓝眼珠金色头发的人,完全与中国无关。

我发现我对她这个人所产生的兴趣好像已经大过了我对那本书的兴趣,可是我知道我们明天会在咖啡馆里就书的后半部分展开讨论,因此,为了不在她面前显得太过愚蠢,我还是继续阅读了下去。这是一本历史书,但之所以我和她都会对这本书感兴趣,是因为它帮助我们理解自己的身份,我的意思是,建立在文化、性别、种族、阶级等多个层面之上的身份。我今天下午从她嘴里所听到的观点,我此前从未听过。那种感觉就像是触动了我内心未曾察觉的底层地带,我知道我心里也有一部分是这样想的,但我未曾仔细审视。

第二天,她比我先到那家咖啡厅,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衫,坐在桌前,看上去像在沉思。我抱着那本书坐在她的对面。

看完了?

还没有。不过没关系,我以后还会回这里的。而且你看完了,我们就可以讨论它,嗯,我是说,我可以听你给我讲我还没看的部分。

这么贪心,那你岂不是要留一个我的联系方式?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好像默认了在今天之后我们还会继续联系,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对啊,我们不过是在图书馆和咖啡厅偶然遇见的两个人,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任何生活经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对一系列历史与哲学问题的抽象看法。

难道我们不会继续联系吗,我说。

当然会。我很喜欢你。

我很讶异,我问,你喜欢我什么?她的阅读量比我大很多,思考过很多我过去没考虑过的问题,我没想过她会对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工科学生感兴趣。

我喜欢你的真诚,不管是现在和我说话,还是在发表观点的时候,你没发现吗,你从不会说假话,也不会照搬别人的看法。

此前我听过很多人赞美我,她们是我的朋友,她们夸奖我善于社交,善于写作,但这些赞美并没有建立在我们对彼此观点了解和认同的基础上。所以即使有一天她们赞美我真诚,我想,这个结论的依据也许只是因为我从不邀请讨厌的人来家里吃饭这么简单。眼前这个人并不了解我,她见我的时间还没有我朋友们十分之一多。但她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就是她对我的任何评价,都是基于真正的我,而不是我表现在别人面前的某一面,或者是别人想象中的我。因此她的评价让我感到由衷开心,因为我得到了真实的赞美。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也相信是发自内心的,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没有在第一时间觉得我愚蠢和浅薄。我想我和她一样热爱阅读,我们的经历不同,但未来的时间会为我说话。

可惜的是,由于她住的酒店和我的住所都离这个咖啡厅非常近,因此我们今天都没有带电脑出门,而我的手机刚好没电了。

我们要留个什么样的联系方式呢?你有微信吗。

我没有。

如果是手机号的话,我很快回国,就不再使用了,而且我们也不会在同一个国家生活,手机号码好像并不方便。或者你用社交媒体吗?ins?

抱歉,这个我也没有。不如我们留个邮箱吧。我们可以经常发邮件,你的消息我一定会回,我保证。

这就是我们后来两年邮件往来的开始,以一种接近于上个世纪的方式。那天,在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门口,我在她的手机备忘录里留下了我的邮箱,而她用我的口红在我没有纹身的右手臂内侧写下了她的邮箱号码。我那时还是个自由主义者。那天是个阴天。

我在回家前买了一瓶伏特加,等我回去把它喝了一大半,已经把这事忘了个干净。洗完澡我突然想起来我手臂上还有一个她写下的邮箱号,可是发现字迹非常模糊,其中有几个字母和数字已无法准确辨认,我十分懊恼,但只能把所有可能的猜测都记了下来。事到如今,只能看命了,我也没什么办法,不过至少她准确留下了我的邮箱号,至少她能找到我。

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只是一个极小的插曲,临近回国我有太多事要忙,和公司之间的联络,新遇到的男人,行李的处理,退租、和新的城市的住宿等等,这些事让我无暇顾及在国外期间那次短暂的谈天说地。

但我很快就到了下一次想起她的时候,并且非常希望能让发出的邮件顺利抵达她的邮箱。我急于想要和她分享我在中国职场所经历的一切,我的感受,因为我发现这些经验和我在留学前那二十多年的经验相比,有了巨大的变化。我想知道它的本质是社会的颠覆还是我自己的颠覆。

有几次,我在前几位数和后几位数分别换了很多数字给她发邮件,邮件内容只是说明我自己是谁,以及我可能会发到错误的邮箱,如果错误请忽略。基于她没有回复来看,应该这些邮箱地址都不对,因为我始终相信她说过的一定会回。多次尝试之后我放弃了。

我相信有一天她会主动联系我,所以我为这个远方的朋友写了很多信。我描述了我的背景,我的经历,也写了很多关于她的背景和经历的猜测。其实我挺忙的,我那时又要上课又要实习,在疫情期间没毕业的同学都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我很喜欢给她写信的感觉,这让我无论在生活中遇到什么都能平静下来。我想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好了,我总是想,她肯定能理解我的感受,可实际上我对她一无所知。说不定她年纪比我还小,说不定她比我大十岁。说不定她一天也没有在中国生活过。

在我回国三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那是一封长信,我读到第三句就知道是她写的,除了她之外,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会使用这么复杂的句式和词语。信中完全没有提到我为什么没有给她发邮件这件事,但她解答了我的更多疑惑。她为什么会读那本书,她的主业是什么,她在哪里生活,她在寻找的是什么。最后她说:

想念你。我也想要更了解你。

那时我仍在不同的城市、公司和男人之间辗转,我对这个国家的认识正在发生剧变。

我们之间的通信就这样开始了,在一个被即时通讯统治的年代里,这是一个契机,使我在密不透风的城墙里偶尔得以整理我自己的人生,看看如今到底面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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