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設計之於媒介

遊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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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偶然讀到一篇名為《影像戰爭時代的情緒感受》的文章,大致發表在2015年前後,作者叫王柏偉。王柏偉在文中談及Hans Belting的一些觀點,他說:對Belting來說,影像時代宣告了「設計」領域的勝利,以及「媒介對於世界的掌控是在沒有藝術家參與的情況下實現的」。下文是:這也導致了「人造的世界」中的藝術不再如同藝術時代的藝術一樣必須發揮「生產圖像」這種社會功能,而是相反地,應當「打破影像世界廣告式的幻像」。

且分上下兩部分來討論。

我非常在意王柏偉引用Hans Belting的這一句話:「媒介對於世界的掌控是在沒有藝術家參與的情況下實現的。」——這是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且深刻的命題。眼看著如今網路上流行的大部分媒體,其實很難說它其實具備過「設計」。幾年前我跟朋友合作開發一款軟件,找到不少開發公司對接,很快,我便從這一張名單上的開發公司分出三六九等。其中最次的是按模板快速開發,很簡單,就是他們有一套現成的東西,把你的內容往上面套。這造成一種什麼樣的後果呢?就是造出來的界面看起來千篇一律。我最近發現很多次等遊戲也是這種類似的生產邏輯。在這樣的產品生產過程中,是沒有「設計」介入的,他們做的只是工程。只是一種將A套用到B上面的移花接木,是一枚枚江戶時代的木刻畫,看上去「內容」不同,實則「形式」相同。業界做得最有名的或許就是「有讚」。大家看看它的官網介面,一目了然。「有讚」這樣的商業運作模式,與其說它是成功商業化的,不如說它是成功機械化的。這就不得不提及我們國家在電子產品或平面設計領域的現狀。

稍稍往前回溯一點,我們談談「設計」。談到「設計」,我們腦海裡可能首先浮現出三種設計。產品設計,平面設計,然後還有軟性服務設計。在這個詞彙愈趨專業化、學科細分的時代背景下,「設計」似乎成為一個通用詞,被套用在各種地方。比如我們說設計一個「人設」,它也是設計。不是嗎?然而在最初設計誕生的時候,如果追溯這門學科的歷史,或許會回到西方語境中的那個「工業時代」。隨著越發增長經濟生產動力,設計冒頭浮出水面,當時它做的或許是一些工業設計、平面設計只是一些打打鬧鬧的小花招,也許印在報紙上。(如果說得不對,請指正。)所以不難見得,「設計」在生產之初,其實是一個跟「技術」和「人為」相大大掛鉤的詞彙。儘管現在我們傾向於把「設計」這門手藝包裝得美好,説它是為人本服務,大大可能牽扯到「更好的人類社會」(better humanity/ well-being)。的確,當我們學習設計的時候,老師站在講堂上,扯的也是該如何解決社會問題——設計就是一個找到問題、解決問題的技術性學科。

因為我們要談「媒介設計」,所以不妨把眼光稍稍放在這上面。在談過「媒介設計」之後,再進入下一層次有關「UX/UI Design」的討論。我大概知道現在有一些叫做「媒介設計」(Communication Design/ Media design/ Media Arts)的學科,日本將它分派在美術學院下面。僅憑我的一己之見,我認為它只是作為設計學科中的「邊角料」,因為學院領導大概還不願意投入龐大的精力在建設這樣一門學科上。當然,至少他們現在還沒有那麼做。美國的情況與日本不同,美國的媒介設計可能分佈在一些與社會科學沾邊的學院下邊,比方說傳媒學院。因為傳媒學在美國的地位舉足輕重,畢竟是生養父母一樣的存在(傳播學可以說在美國起源也不為過,是歐洲以外的另一大陣地),所以難免看得比較重要,也更為透徹。我想美國的媒介設計跟科學大大掛鉤也是因為美國本就是經驗主義社會,總是在強調實用、科學,所以這並不難理解。那麼回到中國,中國呢?中國將設計放在理工科下邊,設計師幾乎是理工係出身。理工係跟美術系學生如果有一個共同點的話,可以問他們會不會畫圖。理工生會畫圖嗎?會,當然他們都會製圖。介於對繪畫方面的門檻要求不高,但凡會點電腦的,現在人人都會畫圖。所以也不難猜測,中國的設計近乎淪為一種純技術性學科,在我們強調科學發展、提高生產力的飛速成長的互聯網時代背景下,所謂設計師大致跟工程師淪為沒有什麼兩樣。

不要急著反論。這就是,或只是我想談的次等設計文化。「有讚」一樣的公司提供技術,服務,滿滿充斥著這樣的意味。在這裡我也想跟「有讚」說聲對不起,其實比他們更糟糕、更露骨、更技術性的公司產品更多,只是因為我記不得他們的公司名字了,所謂槍打出頭鳥,你們做得好,做得棒,所以你們的名字在這裡。我承認「有讚」的商業運作是相當成功的,只是不為我所倡導。比次等設計更高一級的,姑且稱作中級設計,他們可能允許一點點的自由發揮。比如你希望的界面是什麼樣子,你理想中的架構邏輯是什麼樣子?他們或許會聽從你的意見,跟你商討,然後得到一個一致贊同的生產意見。最後才是高級的「設計」,我亦需指出一個名字來:Raxen。大家同樣不妨去瀏覽一下「Raxen廣州」的界面,便可見一斑。可惜這樣共生共創的理念在中國市場上並不吃香,他們的經營算不上理想。這涉及到一個市場環境的問題。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很想在這裡呼籲,有條件的大家可以為這間公司打打call,他們的理念真的相當不錯。

回到Belting的話:「媒介對於世界的掌控是在沒有藝術家參與的情況下實現的。」姑且褒貶不論,平心而論,在媒介對於世界的掌控中,有無藝術家參與究竟有什麼差別呢?我想到一句玩笑話:學藝術的人大概會看不起學設計的人。因為他們或多或少會覺得,藝術是純粹的,是由來已久的,我們討論關於藝術的話題可以回溯上下五千年,我們可以高唱著「為藝術而藝術」,卻從未有人敢談為設計而設計。如上所述,設計是從「技術」中生出來的,它和藝術八竿子打不著(儘管「藝術」一詞的希臘拉丁語本源也是技術 /techné/,但近代以來我們對「技術」的詞義理解或許產生了一些變化,藝術愈發成為一種意識形態上的「高潔」產物,而技術則隨著工業領域的瘋狂崛起,更加富有機械性色彩。所以我們在這裡談的藝術不包容其技術的詞義,暫做此理解。)可我認為,設計這門「技術」它做的,卻是藝術該做的事。因此我贊同Belting的觀點。我認為可以這樣理解:設計和藝術同樣需要高超的繪畫功底、審美意識、以及盡可能的需要一些觀察生活的能力。善於從生活中找到問題,通過自己的方式展現它,那是藝術,通過自己的方式解決它,那是技術。也就是設計。日本當代的設計宗師原研哉甚至說過這樣的話:(我用自己的話術表達一下,他的意思是)設計是為社會負責的,我們應當用設計去提高受眾的意識和品味,讓他們意識到什麼是更好的,如何才能夠更好地生活。由此可以解讀:設計不單單只是提供一種選擇,更是描繪出一幅更高層級的願景,讓人們雖然看不見,但摸得著,用得上。「設計」在他的詮釋下得到昇華,達到了一種中國技術性設計暫時未能企及的高度。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原研哉能夠成為宗師,領軍日本設計界獨佔鰲頭。

在Lev Manovich的著書「新媒體的語言」中,他舉出互聯網剛剛起步之時,產生出的幾個網絡媒介,它們與現下我們通常看到的大眾媒體大不相同。比方說Web Stalker瀏覽器,I/O/D於1997年開發;Neomat瀏覽器,Maciej Wisniewski於1999年開發。對於它們,Manovich做了如下簡介:「Web Stalker強調網站的超文本性。它呈現出不是標準的網頁,而是這些網頁中包含的超鏈接網絡。當用戶輸入某一頁面的URL網址,Web Stalker展現出的是鏈接到該網頁的所有網頁的線形圖。同樣,Netomat瀏覽器也拒絕全盤接受網頁的慣例,當用戶在搜索引擎上輸入文字或短語後,Netomat會將相關的頁面標題、圖片、音頻、或用戶指定的其他媒體類型從相關的網頁中提取出來,讓它們在屏幕上自由漂浮。可見,這兩個瀏覽器都沒有採用頁面隱喻,而是建立起自己的隱喻體系——Web Stalker展現出的是鏈接結構圖表,Netomat則呈現出媒體元素流。」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或是已經記錯了,這樣的網站架構是由當時的藝術家參與搭建起來的。它全面考慮到了用戶的使用體驗,不僅僅是使用計算機去操縱用戶,而是真正從用戶的角度出發,讓他們在互聯網中得到應有的理想體驗。理想這個詞如此乾癟,僅存在於文學作品當中,並且還是烏托邦的同義詞呢。

Web Stalker (https://v2.nl/archive/works/the-web-stalker)

如今,這樣的媒介生產狀況,我們大概只能在「媒體藝術」的領裡域看到。所以如果要想看的話,只能去美術館。大量的新媒體領域嘗試終究淪為紙上談兵,下面可以再貼上一些相關的前沿嘗試。再一次,允許我的時間概念比較模糊,前一段時間,Google Creative Lab 與 Studio TheGreenEyl合作了一個展,名叫「Found In Translation」(具體內容大家可以看下方網址):

http://thegreeneyl.com/found-translation

在我的理解裡,它同樣詮釋一個概念:無限延展。這跟我對萬維網的理解非常類似:互聯網就是一張可以無限、自由延展的網,可以在上面塗抹任何東西,能夠帶領漫遊者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但是,現在的網絡、媒體、媒介,紛紛向我們表示出來的是限制、引導、掌控、拿捏。這又何嘗不是商業社會與資本主義在作祟?如果說藝術家的使命是與商業化、物質化、人的異化做鬥爭的話,那又豈甘於淪落到做「媒體藝術」這樣的雜工?「媒體藝術」不僅僅是藝術,它更可能是一種實際的生產方式,只是當今的資本或企業不允許,這並不代表它必須被冠以「藝術」這樣的前綴。正是在這種時候,這樣的時代背景,我們渴望「媒介」與「藝術」相融合,讓「設計」真正成為「設計」,而不是淪為理工生手上的一把工具而已。

我诚然理解我們走的道路不是美國的經驗主義,它卻更像一種生產主義。我們的媒介設計中總是需要迎合觀眾的品味,製造大量的流量,要求不斷變現,否則它的價值就會遭到否定。所以我還是想說,我是很喜歡原研哉說的那句話的:設計是提供給市場一種更高層級的可能性,要背負起提升市場品味的重責,方才能夠造出更美好、適宜人生存的社會。我站在媒介設計理應有藝術家參與這一角度。至少,媒介設計這樣的單位理應置於美術學院下方。將來是美術學生需要學習技術知識,從事媒介設計,而不是理工學生需要學習美術,從事媒介設計。我想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帶來的效果不可同日而語。從事設計,我們必須考慮人本因素。

最後,昨晚之所以會忽地想談談媒介設計,說來有些話長,是因為「戰爭」令我想到「波灣戰爭不曾發生」。當年Jean Baudrillard發表的一系列文章:「波灣戰爭不會發生」「波灣戰爭真的在發生?」「波灣戰爭不曾發生」。其實是諷刺了媒體蜂擁對於戰爭的報導。他暗諷我們通過大眾媒體觀看到的其實是「影像戰爭」,對於真正的戰爭是否發生?是何樣子?其實我們一無所知。我們知道的只是媒介報導給我們的樣子。不難想像,這裡面充滿了虛偽的報導。並不是說記者就如此邪惡,只是有時候我們自己面臨一些急速變化的事態,自己都沒來得及想明白,就擔負著必須要將它傳達出去的使命。記者永遠跑在最前線,心懷廣袤的大地,大地上居住著千千萬萬的人,在大山的角落、大海的盡頭,等待著他們將信息傳遞。不過請問:他們真的需要知道這麼多嗎?如果信息傳遞本不存在,閱讀者是否會存在讀書欲?哲學命題,我不擅長;戰爭話題,我不探討。這些問題都太超綱了,實非我能力之所至。通過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我同樣深刻體會到,新聞報導倫理,卻也非我能力之所至,非我能夠探討的話題。這些,就留給一二線的媒體工作者去盡情討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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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有關文中最後提出的疑問,又讓我想到伊尼斯的空間傳播理論。希望能通過這樣的一篇篇文章,逐步整理思緒,得出有關媒介傳播的新的思考吧!

不知道該怎麼引用:《影像戰爭時代的情緒感受》王柏偉 retrieve from -

https://www.academia.edu/9659985/%E5%BD%B1%E5%83%8F%E6%88%B0%E7%88%AD%E6%99%82%E4%BB%A3%E7%9A%84%E6%83%85%E7%B7%92%E6%84%9F%E5%8F%97

《新媒體的語言》Lev Manovich. 2001.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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