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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州去世一年:少年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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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高中生心理问题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给他们减负,减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高考改革。 但是你只要一提高考改革,支那贱畜比死了还难受。 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你只能看着一代代的年轻支畜越来越卷,越来越多的心理疾病和心理扭曲。 在支国,你说饿了要吃饭,你家里的老人会说他们当年就是饿过来的,年轻人怎么那么不会吃苦



刘学州自杀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人们记住刘学州,一个1米85、爱臭美的年轻人,幼年养父母双亡,15岁那年,他决定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命运愚弄了他。他找到了亲生父母,却发现他们早已离异,还曾将他抛弃,他做出另一个决定——起诉亲生父母。舆论的矛头转向了他,有人说他自导自演,有人骂他“快去死”、“恶心”、“娘炮”,网络暴力如潮涌。在找回亲生父母的第42天,2022年1月24日,一封七千字遗书在三亚海边发出,刘学州服药自尽。

2022年的年初和年尾,我循着遗书里的线索,去三亚见到操办后事的刘学州养家舅舅舅妈,又去刘学州从小长大的河北邢台农村,见到养育他长大的姥爷姥姥、爷爷奶奶,才得以理解,这不只是一个被网暴者的故事,还是一个被侮辱与被伤害的未成年人,在残酷世界里寻求生存与慰藉,最终仍被摧毁的故事。对刘学州而言,寻亲成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就像人们在荒漠中苦苦寻求绿洲一样必然。


撰文丨李婷婷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 版权声明:腾讯新闻出品内容,未经授权,不得复制和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寻亲

一年后,舅妈柴俊燕仍记得,当刘学州瞒着亲人在网上发布寻亲视频,她的婆婆,也就是刘学州的姥姥火急火燎赶往石家庄,掀开还在睡觉的刘学州的被子,哭着求他不要寻亲。但刘学州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留下哭到喘不上气、躺在地上被姥爷掐住人中的姥姥。“我婆婆那时候可心寒了。”亲人们都知道,刘学州和姥姥最为亲近,从小和姥姥睡一张床,姥姥省吃俭用给他买肉吃,他勤工俭学要给姥姥养老。


©刘学州微博

回忆起小时候的刘学州,亲人们都一致地露出笑脸,戏说他调皮捣蛋的故事,夸他爱笑,嘴又甜。但他们都很难说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学州变得沉默寡言。他回家就是对着手机,大多时候报喜不报忧,而亲人们忙于生计,难以察觉他的异样。他幼年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养父母又在一起烟花爆竹事故中死亡,人们是看了遗书才晓得,因为无父无母,刘学州上小学时饱受欺凌,小学6年就换了5所学校,同学抢他文具,推他进厕所,骑他身上用拳头锤他,当他肿着脸回家,却告诉家人,是他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摔的。

“他小的时候就是漂泊,这个亲戚住住,那个亲戚住住,一会姥姥家住住,一会爷爷家住住,不像在家里有一个自己的地儿。”柴俊燕说。她今年35岁,在刘学州被买来的2006年,和刘学州的舅舅订了婚。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悯,经常带着刘学州和自己的儿子(比刘学州小6岁)一块出游,还专门去影楼拍过一张“一家四口”的照片。在刘学州面前,她几乎不对自己儿子做亲昵的动作,“怕他心里边再联想到自己”。她的儿子直到上小学才知道,原来刘学州不是他的亲哥哥。


“一家四口”影楼合照 ©柴俊燕

如果说过往的体察只是一种事后的总结或猜测,那在2020年,亲人们就不得不正视,眼前的刘学州确实心事重重。那时刘学州读初二,住在舅妈石家庄的家,因为新冠疫情,他白天上网课,晚上就去24小时便利店打零工。五月的一个晚上,他告诉家人可能会晚点回家,晚上12点多,他下了班,走过一座天桥时,他用刀割了腕,手腕处皮开肉绽,被路人送去了医院。医院后来确诊,刘学州患有重度抑郁。

“为什么要自杀?”舅妈问他。

“太累了。”刘学州表情平静。

柴俊燕以为,他是说自己上班上累了。后来她想,可能心也累,“他父母没有了,自己要出去上班,什么都是靠自己”。在那前一年,刘学州已经从姥姥那儿得知,他是被抱养来的。尽管在家人面前从未说过要寻亲,但在“宝贝回家”寻亲网站上,刘学州悄悄登记了信息,还独自去公安局采血入了血库。

直到寻亲视频发布的第8天,刘学州听到了姥姥和奶奶的通话。电话里,奶奶突然提及,当年孩子买来时还带了一本疫苗本。


疫苗本 ©刘学州微博








疫苗本上,有刘学州真正的生日:2006年5月9日;真正的名字:丁晶——他打开“宝贝回家”寻亲网站,输入名字,页面一片空白,“说明我的爸爸妈妈可能就没有在找我”。他又搜索疫苗本上亲生父亲的名字,页面出现一张山西大同的营业执照,同一个名字,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人正是刘学州的亲生父亲。

寻亲之后,刘学州曾在网上连线过彭高峰,他是电影《亲爱的》中黄渤饰演的角色原型,一位儿子被拐、最终又花费数年时间找回儿子的父亲。

“我想采访一下你……你回来怎么面对亲生父母和你的买家两边的这个关系?”彭高峰问。这是一个父亲在向另一个孩子讨教经验。

“有一些涉及到家庭原因不方便多说。”刘学州说。“我是被人贩子,是他们把我从我亲生爸爸妈妈的手里骗走的,那个人不只是拐卖了我一个人……我正在配合警方调查。”

彭高峰打断了他,“你多大了?”

“我才十几岁不到二十。”

“书读完了吗?”

“还在上学。”

“那你其他的不要想,先完成好自己的学业……这不是你这个年龄段去想的。”

“没办法,叔叔……发生在我身上了,必须要去接受,没有办法说逃避。”

刘学州没有告诉彭高峰的是,他的父母早已离婚,在不同城市组建了各自的家庭,连和他认亲都显得有些牵强。在寻亲视频发布后第13天、第27天——天知道这时间有多漫长——他才分别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亲生母亲。

如同一列脱轨的列车,当彭高峰再一次在网络上看到刘学州时,发现他和亲生父母已经反目成仇。刘学州在微博上写道,“真的没想到妈妈会说出,要是这个养家不抱我走,还会有更好的人家把我抱走这样的话……当我知道你们收了钱,并且拿那个钱去当你们结婚的彩礼的时候,我的内心就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原谅你们。”——刘学州曾对网友解释说,因为他父母是未婚生子,结婚钱不够,所以卖掉他作为彩礼。这条微博传播很广,成为刘学州寻亲故事中很难绕开的一部分。我们曾两次拨打刘学州亲生父母的电话,试图核实这个说法,但都没有接听。

彭高峰转发了这条微博,“如果如你所说,你的父母犯了遗弃罪,如果收了钱,就构成了拐卖儿童罪。”

一个星期后,彭高峰最后一次获知刘学州的消息,那是2022年1月24日凌晨0点,刘学州发布了遗书。五个小时后,他躺在三亚301医院,被宣告死亡。



回到北孟村

冬日的邢台市北孟村,大多时候是灰蒙蒙的。这里都是低矮的平房,光秃秃的杨树,只剩秸秆的玉米地,以及刚刚冒尖的冬小麦田。刘学州就葬在这片宽阔的平原上。

刘学州出事后,是养家的舅舅、舅妈,而不是亲生父母赶去了三亚。他们处理了刘学州的后事,又把他的骨灰带回了北孟村。按当地习俗,长辈在世,晚辈不能入祖坟,也不能立碑。就在刘学州养父母的墓堆旁,又多了一个凸起的小小土堆,没有姓名,没有照片,只有几支塑料做的花。


刘学州姥姥姥爷来为他上坟 ©纪录片《半年之后》

事情已过去一年,姥姥来上坟,一会儿便哭到瘫坐在地上。一想到早逝的外孙,老人总是流泪,好几次哭到昏厥,医院也进过了。只有下地干活时,这位65岁的农民才能短暂地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她和姥爷经营着20亩地,冬天种小麦,春天种玉米。农忙时节,他们早上4点就起床,在地里干10个小时活,锄杂草、掰棒子、割谷子,直到天黑才歇息。自家农活干完,他们接着给别家打零工,还是种地,一天8小时,活儿累,有时干完浑身疼,觉都睡不着。一年忙到头,两位老人的收入加起来最多只有1万5。

冬天,他们在家囤了几千斤自己种的大白菜,平时吃饭,一锅馒头或面条,然后炒一盘大白菜。但姥姥从不亏待外孙,以前刘学州回家,餐桌上就必有肉。那时,刘学州领着国家孤儿补助,每月600元,2021年涨到了每月1194元,这笔钱在作为监护人的爷爷那儿保管着,扣掉学费和住宿费(一年1万元左右),剩余的钱连每天30元的饭钱都不够。姥姥就把自己的低保卡交给了刘学州,每个月再给他零花钱。尽管不支持他寻亲,老人依然从卖玉米的钱里拿出2000元,支援刘学州到乌兰察布和亲生母亲见面。

刘学州养家的爷爷奶奶也是农民。他们住在北孟村东边,没读过书,种田,放羊,半辈子都在攒钱给三个初中没毕业的儿子在村里盖房、娶妻。走进这对老人的家里,客厅地砖在久经风霜后开裂、发黑,过去正对大门的墙上贴满了刘学州的奖状,如今奖状全被铲下,墙面斑驳不堪。

“我跟他爷爷说,你看咱家都是窝囊人,人家孩子不光好上学,还好干买卖。”奶奶说。她记得刘学州在乡里上小学的时候,星期天会骑着单车和同学去卖雪花膏。“奶奶,有个人买俺的,人家说看这俩小孩可怜,卖给俺三块钱。”

贫穷在刘学州身上烙下了自力更生的印记。仅仅小学毕业,刘学州就在暑假里策划办个补习班,传单都印好了,还搞来一块铁制胸牌,“ZL北孟阵雷补习班 班主任刘学州”。最后是姥姥叫停了,她担心学生磕着碰着,“俺又得上地里去。”几个月后,趁着国庆假期,刘学州瞒着家人,在石家庄一家饭店应聘,传菜、洗盘子,干了一星期,挣了400元。他身份证年龄是13岁(比实际年龄大一岁),因为身高1米75,他谎报自己15岁。


©刘学州微博

一个刘学州的初中同学后来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说,每当学校放假,同学都在往家里赶,只有刘学州不往家的方向走,后来他才知道,刘学州是去做兼职。他做过各式各样的兼职,给初中学校招生(每招一名100元),在印刷厂装订广告,在网上推销书籍领提成,在快递站点分拣快递(一小时17元),在24小时便利店做理货员(一小时10元)。挣得最多的一次是在2021年暑假。当时他帮一所石家庄学校招生,舅妈还和他一起去学校的招生办签订合同。两个月里,他挣到了一万元,后来他还用这笔钱给自己置办了电脑和手机。在石家庄,舅妈每月工资只有三四千元,她至今都很困惑,“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寻亲视频发布不久后,刘学州在石家庄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应聘上了班主任的职务,负责一个班级的日常和学习安排,而班上的学生几乎都是他的同龄人。他确实比同龄人都成熟稳重。机构负责人靳老师对我说,尽管刘学州只有15岁,但他有能力胜任班主任的工作。刘学州认亲后成了网络红人,他专门去班级里看望过这个年轻人,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刘学州说,目前没有。

兼职的辛苦,刘学州几乎没有和亲人抱怨过。当亲人们劝他不要去,他还会反过来安抚他们,就当是锻炼锻炼,那语气就像一个老练的成年人。寻亲之后,他在直播间对陌生的网友又以同样老练的语气说,“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十几年总结出来的话——靠谁不如靠自己。”


刘学州生前做兼职给小孩子上课 ©柴俊燕

对自己的人生,刘学州始终有一个极其清晰的规划——考本科,考研究生,出国留学,然后创业。舅妈柴俊燕说,养家奶奶曾试探性地问过刘学州,要不干脆别上学了,像大他两岁的堂哥一样去挣钱吧,堂哥就在石家庄一家饭店打工。“他回来就跟我说,他气得都不行,‘我奶奶竟然不让我上学。’”

但2020年的割腕住院却中断了刘学州的初中生涯。出院后,因为种种原因,还有几天就要上初三的刘学州突然被学校退学。事情来得仓促。但不到两天,刘学州就自己解决了上学问题,他告诉舅妈,他已经联系好石家庄一所中专学校,读幼儿教育专业,让她陪着先去初中办理退学,拍证件照,再去新学校办理入学。舅妈感到不可思议,“他那么小,才14岁,把所有的学校都问了一个遍。”

中专第一年,刘学州像在初中学校一样,又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白天他有很多事要忙,到晚上10点,他便开始自学文化课,准备那一年的艺考——他从不满足于只读个中专。他常常学到凌晨2点,有一次学到晕倒,被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是,贫血,神经性疲劳。那一年,他在班上第一批拿到幼儿园教师资格证。

一个好消息是,刘学州最终考上了上海一所二本私立大学。一个坏消息是,学费高达5万元。这笔钱比姥爷姥姥、爷爷奶奶一年的收入总和都要高。

刘学州最终没有去上。



想要一个家

刘学州和亲生父亲认亲那天,网友周扬在短视频App上给他发私信,“很喜欢你,想认识你做我的弟弟。”周扬30岁左右,在三亚一家公司上班,“我当时看到他生父的新闻说‘当做亲戚走走’,就觉得这个小孩真的是挺可怜的。”

当周扬一个星期后再打开刘学州的直播间,他发现其定位在三亚。那是2022年1月4日,刘学州两天前就来了三亚,他告诉舅妈要找个地方散散心。


©刘学州微博

“我给他留言说,要不然你留在三亚,在我这边项目上工作,包吃包住五千多块钱。”周扬说。当晚,刘学州关注了周扬的账号。

周扬承认,他关心刘学州,首先是出于“照顾这个受伤的小孩”,其次是“满足一下虚荣心”,因为刘学州是一个有3万粉丝的“网红”。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刘学州住的三亚酒店房间。当时周扬误以为,面前是一个二十多岁、马上毕业要找工作的大学生,“我想的就是要解决他这个就业问题,就业了就不用再找什么亲生父母了。”第二次见面,刘学州去了周扬家,两人在阳台上聊天,从那里望出去,四周是平静的水面。他们从晚上9点一直聊到凌晨2点,还一起吃了顿宵夜。直到这时周扬才知道,外表成熟、说话冷静的刘学州,实际只有15岁。

这个15岁的男孩告诉周扬,他来三亚是想自杀。他展示了自己曾经割腕自杀的疤痕,包里的抑郁症药,以及那本国家孤儿补助证。

最让周扬吃惊的是,刘学州说,他的亲生父母已经承认,是他们主动卖了他。“跟我讲的时候,他觉得这些事情都很搞笑,像一个笑话一样。”周扬说。

聊到快凌晨2点,刘学州突然开心地告诉周扬,生母刚刚邀请他去乌兰察布,参加1月10日他弟弟(和刘学州同父同母)的12岁生日宴,他当场就买了早上6点的飞机票。“我已经给他做了心理建设,你去参加这个生日宴,可能内心会造成创伤。”周扬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说恨亲生父母,却还那么执着地想认亲。


©刘学州微博

乌兰察布之行对刘学州来说确实感受复杂。他从小到大只过过两次生日,而他弟弟的生日大摆宴席,宴请八桌,还有司仪。他在生母家住了两个晚上,生日宴第二天,他听到了生母和她姐姐的对话,生母的姐姐不仅觉得不该认亲,更不该把人带到家里来。“我听到后假装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当时内心很绝望。”刘学州在遗书里写道。

但回到石家庄后,刘学州支支吾吾地问舅妈柴俊燕,“我妈妈亲我的嘴,你也这样亲我弟弟(舅妈的儿子)吗?”

在柴俊燕看来,尽管当初是被亲生父母卖掉,但认亲后的刘学州“也是一个幸福的小孩子了”,“连抑郁症的药都不吃了”。

从乌兰察布回来第5天,正在上班的柴俊燕接到刘学州生母的电话,说她和刘学州吵架了,很生气。那段时间,他们商量要把刘学州的户口迁到乌兰察布,让他去那里上学,但生母现在的丈夫不同意,还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不过”。她不清楚更具体的情况,只能安抚对方,“姐,你还跟自己亲生孩子置什么气啊。”

等下了班,刘学州又把和生母吵架的过程告诉了她。柴俊燕说,“我心想,怪不得他妈妈给我打电话呢。”在她看来,母子吵架、互相说气话很正常。

但事情在网络上失控了。先是刘学州在网上发了被生母拉黑微信的截图、母子吵架的电话录音,接着生父接受媒体采访说,刘学州逼他们买房,生母随后也接受媒体采访说,拉黑刘学州是为了获得平静的生活,因为刘学州不仅要买房,还威胁要让生父母分别离婚。这两篇报道被刘学州截图发在了网上,他批驳了其中的细节,并宣称要起诉亲生父母。

那段时间,刘学州搬出了舅妈家,他声称找了份兼职,就在附近租了房。像一个黑洞似的,他拉开了和养家之间的距离。姥姥说,她有时得去孩子的直播间才能知道他的想法。

“我是一个孩子,我要求爸爸妈妈给我一个家过分吗?”刘学州在直播间里说,“现在最现实的问题是我没有家。爸爸妈妈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一个家,我养家这边又面临着村里那些人嚼闲话,很恶心,导致我现在就是两个家都没有了。可能我寻亲是个错的决定。”


烟花爆竹事故后刘学州养父母的家 ©刘学州微博

1月20日下午,刘学州打电话告诉舅妈,他被网暴了。“我当时不知道网暴是什么意思……他说当时气得他一下就从嘴里喷出血来了,就去了那个治疗抑郁症的医院。”柴俊燕说。第二天,她让刘学州来家里吃饺子,晚饭后还让他留宿,但他还是要走,临走时说,最近睡不着觉,准备去医院开点抗抑郁药。

“你录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1月24日凌晨,柴俊燕如往常一样给刘学州发信息。两天前刘学州说要去浙江录节目,叫《谢谢你来了》,一听这名字,她觉得像是一个可以缓解刘学州和亲生父母关系的好节目。但实际上,他撒了谎,他没有去录节目,而是又去了三亚。

柴俊燕每天都会给刘学州发信息或者打电话。上一回,他去三亚旅行的前一晚,把手机密码告诉了柴俊燕,当时她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吓得直往家里赶,但门一开,人好端端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她一把抱住了刘学州,“大半夜干嘛吓人啊。”

还是没有消息。舅妈打开短视频App,想看看刘学州有没有发什么动态,但一打开,私信里全是未读信息,“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话,‘等我死去以后,我委托我的舅妈……’”

她立即打去电话,但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

“你是他妈妈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大三学生,在三亚后海一家民宿做义工。我后来在三亚见到了他。他对我说,那天,他躺在漆黑的灯塔码头处看星空,正要走时,听到有人喊他。声音来自一个醉汉似的人,一股酒味,全身湿透,蜷缩在码头一旁。这个人把手机递给了他,说了手机密码,请他帮忙叫辆救护车。手机不停有电话打进来,但他只接了备注名是“J妈”的电话。他坐上救护车,一路上和“J妈”保持通话。救护人员说,心率正常,问题不大。到医院后,他帮医生接了一桶温水,也不知道干嘛用,医生说,抢救很及时,应该能救活。学生放心地走了。

一早醒来,看着满屏的新闻,他才知道,一个叫刘学州的年轻人死了。



这个家还有他的一部分

抵达三亚后海的红色灯塔,要穿过一条长长窄窄的堤坝,没有路灯,黑夜里像在隧道穿行,白天的蓝色海浪在夜晚变得凶险,它们随冷风涌来,好像随时要把人推倒。在红色灯塔处,刘学州吞下了98颗抗抑郁药,离开了这个世界。


©刘学州微博

我在三亚见过一次柴俊燕,不到一米六,瘦瘦的,扎着马尾,看起来年轻有劲。一个月后,我在石家庄再次见到她,天寒地冻的,她骑着一辆电动车,晚饭一口也没吃,整个人看起来快被抽干了似的。她常常上班到晚上10点以后,胃口差到一天只吃得下一顿,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她回忆起以前和刘学州一起出门,遇上他的同学或老师,刘学州一定会介绍说:这是我妈。虽然只有15岁,但刘学州的成熟体贴让她感受到一种安全感。在石家庄,她除了上班很少出门,丈夫大部分时间又在北京工作,有时出门还是刘学州帮她查好路线,问清当地疫情政策,再帮她准备核酸报告。她上班没时间,刘学州就帮她辅导儿子的功课,在学生手册上写家长评语。下了雨,刘学州还会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带伞或雨披。

作为刘学州遗书里指定的执行人,柴俊燕还在和律师对接,推进刘学州遗书中提及的几个相关案件的立案,其中之一就是起诉刘学州的亲生父母。


柴俊燕 ©纪录片《半年之后》

从三亚回来后,柴俊燕和刘学州的生母通过一次电话。生母说,她非常懊悔和刘学州吵架,“我跟孩子吵了一顿架,如果没有这个网络的话,那我们可能生生气过几天就好了。我后悔了,我没想到孩子他会这样。”

刘学州去世后,微博做了数据分析,发现1月17日起,刘学州收到的私信量急剧攀升,次日达到了最高点。微博一共清理了290条被举报投诉的内容,暂停了1000多名用户的私信功能。再翻看刘学州微博下的评论,许多不当评论都被删除,那些网暴的痕迹已不见踪迹。

“网络暴力就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刀。”柴俊燕2022年11月再次接受访谈时说。以前她认为,把手机关了,什么都不看不就好了,但现在她有了切身的感受。“攻击我,说我有团队,剧本,演戏,把州州害死了,虐待孩子,教孩子跟家里要房子,就是各种编。”事实是,柴俊燕3月确诊了抑郁症中期,后来因此丢了工作。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她站在商场的最高层往下看,“想从这个地跳下去,(看)能不能死。”

刘学州离开后,柴俊燕总是不停检索起过去和他相处的一些蛛丝马迹,就像在重新认识一个人。她自以为刘学州和她无话不说,但在刘学州的遗书里,有些事情她甚至是第一次听说。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开始学习压力很大,心事开始变多,遇到一个很变态的男老师……在宿舍值班室里他叫过去让我和他一起说话,他喝了很多白酒(江小白)还让我去给他接泡面水……后来他喝醉了以后就……那天我爬上了学校宿舍楼楼顶……我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是崩溃的……什么也不敢说,还遭到了他的威胁。后来就感觉自己有点抑郁倾向,一直在克制自己让自己变得开心些……当时很想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在哪里,很疑惑我是被偷的,还是被他们丢弃的,也有恨他们,因为我这个年龄所承受的一切,全是他们亲手造成的。”

但现在这些事实都很难追溯。

“我现在最痛恨的就是这个人。”柴俊燕说,她从时间线上看,先有猥亵,才有刘学州的第一次割腕自杀。她还想起,当她要把儿子送到刘学州读过的初中学校时,刘学州劝阻了她。“他说以我儿子的这种性格肯定会挨揍。”柴俊燕当时很诧异,怎么现在学校里还能打架不成?刘学州说,他就打过。

刘学州去世前一周独自出去租房住这件事,柴俊燕也是通过一位共同朋友才知道了实情。本来她以为,刘学州是认亲之后和养家有了隔阂,才借口从她家搬走的。但那位朋友说,刘学州当面告诉过他,其实是刘学州在石家庄骑着一辆小黄车,发现后面有个人拿着单反拍他。那段时间,他的神经绷得很紧,他认为自己被跟踪了,担心会连累舅妈一家,尤其是舅妈家还有一个幼小的儿子,于是提出搬走。

所有这些事情汇聚在一起,柴俊燕难以想象,刘学州生前究竟独自承担了多少压力。“我的念想很简单,给孩子讨一个公道,我觉得这个世界欠孩子一个公平。”


©刘学州微博

对这个家庭而言,死亡却如同一道阴影。2022年10月23日,柴俊燕的丈夫、刘学州的舅舅从六楼摔了下来,送进了ICU。他当时的工作是在北京拆装空调外机。

柴俊燕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时,大脑一片空白。她打电话给远在乡下的婆婆,也就是刘学州的姥姥,“我说你放心吧,没事。”事实上,丈夫在ICU里生死未卜。她认为婆婆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老人本有3个子女,大女儿因为婚姻破裂自杀了,小女儿也就是刘学州的养母,在烟花爆炸事故中去世,留下的外孙刘学州如今也走了,现在,她唯一的儿子还躺在ICU里。

“当时的想法就是,哪怕是个植物人,我都能接受,只要是有这个人,只要他活着。”柴俊燕说。

人最终抢救了过来。起初连妻子都不认得,后来他只认得妻子。好不容易认得别人了,一睡醒又不认识了。医生说这是脑骨干受损。11月的最后一天,柴俊燕已经能调侃丈夫了,“前几天我老公比较逗笑,整天就是哈喽哈喽,OKOK,有的时候还蹦个英文,what's your name?”

摆在他们面前的,当然还有高昂的手术费、住院费,以及未来难以计数的康复费用。但两天之内,柴俊燕在筹款平台上筹到了40万元。“当时心里特别温暖。”她知道,筹款的成功有赖于她是刘学州的舅妈,他是刘学州的舅舅。

即便刘学州已经离世,这个家还有他的一部分存在。

 (来源:腾讯新闻)


◦ 周扬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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