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天 2.0

字鏈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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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2024年《字鏈文學獎》之小說作品-05

1

呼吸受阻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迷迷糊糊侧身向右,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到另一个枕头上,是空的。我睁开眼,在黑暗中盯着空枕。

挂钟有节奏地传来轻微的声响,只有凌晨时分屋子才这么安静。我艰难地咽下口水,瞬间的撕裂感灌满干涸的喉咙。我不得不起身,惊动了床尾熟睡的猫猫,坐在床沿,看猫蜷了蜷身体又重新缩回一团。我缓慢站起,踮着脚离开卧室,穿过客厅进入厨房,给自己倒杯水。冰凉的液体缓慢穿刺喉部,我回想刚刚梦里的海边极光,斑斓摇曳的色彩覆盖了天际。

昨天跟公司请了长假,因为我患了喉癌。

2

从没想象过自己会怎么死,以前觉得自然死亡还轮不到我想,意外死亡也想象不出。而且反正都是同样的结果,何必浪费活着的时间思考死的过程。现在,我更不必想了;我也大概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过程。

我还算幸运,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提前得知自己的生命大约会在多长时间后结束,然后趁着身体机能尚可,享受一段彻底为自己而活的自由。不那么幸运的是,我并没有一个「遗愿清单」来充实这段自由。在过去那段自以为找到生命真谛的时光里,我全力奔向自己想要的生活,热情拥抱爱,把每一天都当作崭新的一天。我甚至满意到觉得生命已经了无遗憾。

难道这就是生命对我的回应吗?

人人都会在某一刻开始拷问活着的意义,我一直在寻求属于自己的答案,却即将失去问的权利。

3

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把唯一的牵绊送到朋友家寄养。临走前,我亲亲那毛茸茸的额头,最后一次凝视那双湛蓝的眼睛。我知道,猫猫其实无所不知。

我的目的地,是曾经去过的一片海。

不知是从梦里获得了灵感,还是萦绕心头的念想影响了梦境。我想去那个熟悉的海边,希望能再遇到那位“故人”。

4

列车平稳行进,我端坐在座位上,看向每一个貌似看向我的人。以往置身公共场合,我会把自己想象成陌生人群中的局外人,隐身的观察者,默默观察人们的言谈举止,乃至微小的动作、表情和目光,在记忆中刻录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和来自真实生活的情节与素材。而此刻,我看向陌生人,是出自一种我无法解释的、迫切想要融入人群的冲动,我期待目光交汇时对方能够注意到我,上前和我聊聊,不管什么话题都可以。

我从没感到过这么孤独。

列车到站停留后重启,车厢里的喧闹又一次恢复平静。我等待无果,起身慢慢朝餐车走,余光扫视过道两侧的乘客,似乎每个人都有陪伴。列车高速穿越平原,我想象自己是这辆孤零零行驶在广袤平原上的列车,而我正疾速驶向的目的地,是短暂生命旅程的终点。

走到车厢连接处,我听见低声的啜泣,便停下脚步,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侧对车窗,站在那里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机打字。我不想突然走过去打扰到她,便站到过道另一侧的车窗前,假装随意倚靠,看着窗外。她大概注意到我的出现,渐渐稳定情绪,换到斜对面站立。我转头看向她的时候,她正把手机放进背包,在她抬头那一刻,我们终于对视。

我清了清喉咙,本想以此打破沉默,没想到这个简单的小动作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不得不用手肘捂住口鼻,试图减小咳嗽制造的动静。喉部剧痛稍缓,我平静下来,抬头看见女孩递过来的纸巾。

“谢谢你。”我收拾完狼狈的一幕,感激地对她说。女孩微微一笑,她眼睛里还有哭过的痕迹。

“是一个人出来旅行吗?”我想用轻松点的话题开启对话。

她摇了摇头。

“噢,那看起来,该不会是在家或是恋爱受委屈了哦?”我不想让对方误以为我在打探,就用拙劣的演技试图模仿高龄长辈念叨晚辈才会用的那种语气。

女孩没有回应。但她挪挪脚步,站到我的对面,离我近一点,半看向窗外。

我想起自己上一次离家前的情景。一场由我发起、基于寻求互相理解的沟通尝试再次失败,母女两人的对话理所当然地以争吵告终。当我决定,这是最后一次争吵和心痛的那一刻,我彻底释怀。

作为家中的第二个女儿,我在这条年轻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内,都在质疑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我意外地被赋予生命,用亲戚长辈的话说,又「很幸运」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我妈怀我的时候正在「计划生育」气势汹汹的南方,本来我是那个被禁止出现的二胎,但因为「我爸是北方农村户籍」以及「我姐是个女孩」这两个“特殊条件”都具备,计生员上门访问时,我妈子宫里的我才没有被残忍摘除。

作为留守儿童,我的童年记忆里关于父母的不多,除了这个从小听到大的「幸运儿」惊悚故事,有关爸妈的回忆不是相聚就是分离。长大后的我也长久离家,好似从小被迫训练出来的“独立”能力,已经收不住了。

“我家人告诉我,外婆身体不行了。所以我正在往家赶。”

女孩突然带哽咽的陈述把我从思绪里拉回来。她像是担心让我难以接话,又迅速补充道:“我就是希望我能赶得上,你知道的。她年纪挺大了。”

她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我这个陌生人的语气,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沉默的片刻,她问我:“你经历过亲人离开吗?”

我有些惊讶。

“嗯,有过三次,但我都没在现场,”假装没看见女孩同情的目光,

“第一次是我爷爷去世,我那时太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我当时在很远的南方,而爷爷家在北方。第二次是我祖祖,就是我外婆的妈妈,当时正值我去北方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等考完得知噩耗的时候,她已经下葬了。我妈说,没有及时告诉我是因为怕影响我考试,南北相隔太远,怎么赶也来不及......”

我对祖祖有很深厚的感情,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都与她有关,她笑着的嘴角小窝和眼角可爱的褶皱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她是个慈善的老人,周围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她有好几个曾孙,对所有小孩一视同仁,就连邻居家的小朋友也喜欢围绕在她身边,一起看她制作鞋垫,听她讲故事,分食各种糖果和零食。她有专门的薄荷糖糖罐和饼干罐,别人送给她的小零食她都会存起来,等我们来看她,再拿出来分给大家。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她屋子里的薄荷糖味。祖祖是我在童年时代,唯一一个给予我安全感和归属感的亲人,无论什么时候我去找她,她都在,坐在一把她很喜欢的竹藤椅上,坐在屋檐下,笑眯眯地远远向我招手。

可是,她走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

“第三次呢?”女孩轻轻地问。

“我前男友的爸爸离世。”

我们同时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女孩从这句话得出了哪些信息。她面对的情形已经足够沉重,不该再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说更多的不幸。

我用一只手轻轻搭了她的肩膀,然后转身朝自己的车厢走去。

5

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随性的旅程。没想到在离死亡很近的时候,与它又近了一步。

我在座位上闭上双眼,任凭记忆中的温柔海浪冲刷我紧绷的神经。抵达之前,印象中的海滩是安抚我的精神港湾。

6

还是印象中的海。只是海滩看起来比两年前繁忙了许多,浪涛声伴着人声,五颜六色的遮阳伞点缀海滩,铺展到远方。我一脚踩着沙滩一脚踏着波浪,沿海岸线走。 

咸湿的海风灌满鼻腔和喉,轻抚我喉咙的疼痛与不适。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大海。我是来访太晚的客人,它却待我如待久违的故人。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来,曾经两个人在此埋下的谜题只能靠我一人揭开。

7

初次来海边那天,男友和我从海滩入口沿海岸线散步,一直走到几公里外的礁石群,我安静倾听海浪的声音,男友配合着我的沉默。

太阳西下之前,我们在离人群几米外的沙滩坐下,紧靠相偎。风起的时候,细细的白沙拂过脚背。我看向不远处的岸边,一位老人慢悠悠地低头散步,时不时俯身捡拾贝壳。本是稀松平常的海边场景。

我像在驻足欣赏一幅画,不知目光停留了多久。当老人一边低头整理手中的贝壳,一边踏回沙滩朝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时,我才收回自己的凝视,侧脸发现男友也在看他。

老人似乎没有察觉来自陌生人的注视,持续缩小着与我们的距离。这时我才注意到,离我们四五米外的斜前方,一个黑色背包和一张被随意放置的沙滩布正等待主人归来。

老人走近后,抖抖布上的沙,重新铺平坐上去。他把刚刚拾捡的贝壳放在身旁,从背包里拿出耳机戴上,面朝着大海的方向。

“你觉得他在听什么?”

“歌吧。”男友逗趣似地,因为他知道我其实是在问「听什么类型的歌」。

“噢,还有可能在听广播。”我故意顺着他的话假装认真猜想,同时斜了他一眼,他笑着。

帽檐遮挡住老人的半张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独自坐着,在周围人两两相伴或三五成群的热闹中静默地望着大海。

“非常荣幸成为第一个陪你看海的人。”

男友的声音伴随海风飘进我的耳朵。我沉浸于此刻的光景,感受印在头上的吻。

8

第二年,我们又来了。

故地重游是一件冒险的事,尤其是在前一次的经历堪称完美的情况下。但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就容易很多,即使重游体验相较上次打了折扣,也不会破坏原有的印象,因为没有什么记忆会比共享记忆这件事本身更美好了。

让人惊讶的是,似乎一切都没改变,时间仿佛定格在上次我们造访,甚至连海滩入口处那个戴着草帽的街头艺人,仍在弹唱同一首曲子。所有景致都和第一印象高度吻合,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我跟随逐渐远去的琴声低声哼唱Que Sera Sera,和男友并肩走在海滩上,直到音乐声完全淹没在拍岸的浪声中。我停下脚步,朝沙滩上密集的人群中观望,并不确定自己在搜寻什么。

男友沿着我的目光扫视人群,拉起我的手继续走。

“要是又让我们遇上,那可就太巧了。”原来他知道我在找什么。

“你说,他会不会住在附近?”我接着设想:“或者,他刚好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度假。”

“不是没有可能哦。世界如此奇妙,”他特意停顿,郑重其事地说:“所以我们才会那样神奇地相遇。”

我握紧他的手,心中喜悦轻盈,我们走过的一路的确很不可思议。“真的很奇妙。”

9

世界或许是由无止境的巧合构成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沙滩上望着海天交集的远方出神,突然手肘被轻推一下,我顺着男友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到远处缓缓走来的熟悉身影。

老人还是戴着那顶帽子,提着印象中同样的黑色背包。我一时惊喜,兴奋地朝着他的方向挥舞双手。

男友按下我的激动:“他不认识我们诶。”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对老人来说完全是陌生人。所有熟悉之感和所谓惊喜,都只是我单方面的体会和投射。

老人一直走到离人群较远,在浅水域附近的沙滩坐下,没有看到来自我这个陌生人唐突的热情。

“你说他会不会也注意到我们?”我问男友,没有移开看向老人的目光。

“嗯……只是他没有朝这个方向来,也没往这边看。你看,他离人群那么远,应该更喜独处,不想被打扰吧。”每当遇到与他人境遇相关的情况,男友总是很理性。

“不知他有什么故事呢,只是连续两年自己出游而已吗?”

男友搂过我的肩。傍晚的海风凉飕飕的,拂过的时候,可以闻到比白天更多的咸腥味。几缕发丝缠绕,混着海风的味道爬上我的脸颊,男友用搭着我肩膀的那只手,轻松自然地将其拨开,把凌乱的头发挂到我耳后。

“如果我们第三次来,又看到他,就上去打个招呼吧。”

10

后来,我们又一起去看了很多别的海,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再回这片海滩。

此刻,我独自坐在人群中,被海风吹得眼睛发涩,脸颊冰凉,鼻头酸酸的。

这才是故地重游的真正滋味。

11

已经过去快两年,老人还会来这个海滩吗?我除了等待,除了企盼神奇的相遇再次发生,没有别的办法。

或许一开始老人也注意到我们,或许后来他又来过,只是我们不在。或许男友和我,本来不仅可以共享记忆,还可以共享意外的新友谊……

思想像海风一样无序。发丝纷飞,我任由它们随风起舞,爬满脸颊。

“你好——”

循着声音,我快速抹了一把脸,抬头看见在火车上遇到的女孩站定眼前,正朝我微笑,

“我远远看到就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你。”

她随意地坐下,我一边回应问候,一边整理被风绕成死结的头发。

“你的外婆怎么样?”

“现在还好,我离开的时候她睡着了。医院就在附近,我出来走走。”

我们并肩坐着,无人说话的间隙,是海浪和海风交叠的声音。

“之前你说在往家赶,这里就是你的家吗?”我打破沉默。

“应该算是家乡吧,我小时候在这儿和外婆一起生活过几年,后来父母带我搬去了别处。”

“你的家乡真美。”我情不自禁地赞叹,强忍着喉部传来的痛感,嘴巴苦涩干燥。我若无其事地打开身旁的饮用水瓶,一小口一小口,吞咽时格外小心。

“如果外婆不在,那这里就没有亲人了,变成故乡了。家乡可以回,故乡就只能回忆。”

女孩轻柔的话音被海风碾碎,沉重地撞击着我的神经。

“我们一起走一走吧。”我提议道。

12

海风摇曳女孩的裙角,那场面像是在跳一支迸发着生命力的舞蹈。我暗暗嘲笑自己,以往总是倾向于从偶然中揣摩意义,此刻我正与一个美丽的偶然相遇,而且第二次是对方主动相认,我却毫无好奇和探寻的力气。

“你呢?你是哪里人?”

“半个南方人,半个北方人。”我脱口而出。其实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确切答案,如果在无关紧要的场合被问到,我就回答是地球人。

以为女孩会像我遇到的其他人一样,不满于这个模糊的回答,再沿着我的话继续问下去。但她没有。

“那你有两个家乡啊,真好。”

我笑。也许是觉察到我笑容里的苦涩,她试探地询问:“是这样吗?”

不知是出于不自觉的回避,或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驱力,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离开得太久,就回不去了,也成故乡了。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现在对我来说都很陌生。离开后也都去拜访过,去到曾经生活的地方,只是都会觉得物不在,人也非。”

“不对。”她突如其来的否定夹杂一种让我意外的情绪,仿佛她不是在否定我的话,而是在否认她自己内心的想法,像是一个埋在她心里很久,她十分清楚却不愿接受、一直在努力对抗的念头,所以不得不否认。

她接着说:“这是你自己单方面的想法。只要你的家乡还有人惦记你、盼望你回去,你就总是可以回去的。就像我外公,是相似的情况。”

“你外公?”

“我外公外婆离异了,后来外公搬走了,但他还是会回来。这里一直是他的家乡。”

像是大脑有一根无形的弦突然被不明的外力拨动,我不由自主地提出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也会来海边吗?”

女孩却不以为意,又恢复之前自然聊天的语气:“嗯,外公很喜欢来海边,而且一坐就是好久。我外婆会开他玩笑(他们虽然离异,但和老朋友一样),说他对这片海的感情比对任何人都深。他现在就在这儿,”女孩低头看看表,“出来的时候外公还在我外婆病房里。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女孩与我道别后,我一个人继续走。过了一会儿,我远远望着她越来越缩小的身影,她的重新出现和刚才我们的对话像是给我先前拧紧的心情松了一点阀门,在紧闭的胸腔敲开一条缝隙,海风仿佛穿透我的身体,通过这条缝隙往胸腔里灌入新鲜空气,帮我做了一次久违的畅快呼吸。我无法解释这种突然而来的松懈之感,是因为她的话、因为她对家乡的理解给了我安慰,让我跳脱出自己一贯的视角;还是因为另一个我猜测的、或更有可能是幻想出的原因。

13

曾经停留过的礁石群映入眼帘,我才从各种交织混合的思绪里挣脱出来。不知不觉已经走这么远。

离沙滩最近一侧的礁石被无数踩踏变得平缓,我沿着前人留下的痕迹往上爬,找到一处光滑的石面停靠,连续的攀爬让呼吸变得短暂而急促,我一手扶着石头一手撑着腹部暂作休息,几乎可以听见喉部因快速呼气产生的异样声响。我闭上双眼,跟着海浪的节奏努力调整呼吸频次,尝试让心跳恢复平静,站了良久。

这边的海水显得比远处海滩那边平静,波澜水光之下,依稀可见礁石藏在海里的部分,岩壁附近的水草荡漾,根系在幽绿的深水区招摇。举目远望,又恢复海天一色,蓝得透澈,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几处淡淡的薄云。

我席地而坐的时候,两米开外离海近的一侧,一只海鸥几乎与我同时降落到石面,斜着脸看看我,便转过身去,朝着大海。它小小的背影嵌在海天相交的直线上,和无垠的海面与天空构成一幅具有魔力的画面。我久久地注视,它像在画中静止,纹丝不动。

我想离得近一点,又不想突然起身把它吓跑,就保持坐姿,靠手和双脚支撑,缓慢地移动身体,朝它靠近。

“要小心啊——”

一句不急不慢的提醒从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语气似乎怕惊吓到我。我眼看着海鸥头也不回地扑腾翅膀飞走,才发现刚刚注意力太过集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整个身体已经跨过一个石面,再过一块礁石就是近在咫尺的崖壁,旁边的大石断面附近散落一些碎石,看上去还没有人在那走过。

我想回头说谢谢,看到眼前人的瞬间差点流出泪来。

14

陌生和熟悉是很主观的概念,难以给这两个词明确的定义,或是在其间找出一个量化的界限,如果一个人能够唤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即便他是陌生人,但在情感和心理上,他是熟悉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活在由自己对外界的印象构建的「不真实」的世界里。

我所熟悉的眼前的这位老人,对我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在一个陌生人的世界里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而且已经存在很久了,久到这个陌生人历经生活变故后,此刻像是见到至亲长辈一样,心里的无奈、委屈、不舍和思念一股脑喷涌而出;他也不知道这样一个世界是如何开始存在的。

我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

那是一张平常无奇的老人的脸,深陷的眼窝周围布满褶子,灰白的胡渣透出不经修饰的随意。没有我曾幻想出的深邃眼神或是高深莫测的表情,甚至没有任何彰显生活磨难的痕迹,有的更像是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和随遇而安。

被帽子压扁的白发在海风中苏醒,几缕银丝摇摇晃晃,他一只手拿着帽子的同时用手指勾着黑色背包的肩带,是我记得的那一个黑色背包。

老人没有继续走近,立定看着我,面带微笑,轻拍自己的腿部,像是向我示意。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小心哦,我见过不止一次有人因为海鸟落水。”我走近的时候他对我说。他的声音让我感到平静,语调沉稳干脆,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谢谢您专门上来提醒我,”我极力压制内心汹涌的情绪与回忆,虽然不确定被此刻自己的表情出卖了多少,“我只顾着盯着那只鸟,它刚刚和我对视的那个表情太有灵性。”

他轻松地笑笑,没有任何探究意图,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他就转身扶着石壁,沿着来时的石阶要往下走。我连忙上前,伸手想扶他,他挥手婉拒。

我们重新回到沙滩,脚底温热的细沙和刚刚石面的坚硬触感有强烈的反差。

这时老人转身,“鸟的神秘感啊,是你的想象力赋予的。”他语气平淡,像叙述一件普通的家常。

15

和所有意外的久别重逢场景相似,团集在心里许久的念想、数不清的疑问,和重逢时的惊喜、激动还有紧张交织,就像是导火索点上以后滋滋作响很久,却没能被引燃的烟花,直到火光似乎已经熄灭,让人感到非常焦急,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立即靠近,像呼吸急促却找不到缓解窒息感的出口。更糟糕的是,眼前很有可能只是我单方面在参与的「重逢」。

思绪翻滚,我努力试图从混乱的脑海组织话语,努力想要挣脱打结的舌头,开启迟来了几年的对话。

“你好像是身体不太好吗?”老人突然关切地问我,“像我这样一把老骨头,走那几个台阶也不会喘息那么久。”他的眼神同样充满朴素的关怀,对我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

“嗯,是生病了,所以出来走走。”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生病了哦,怎么没在家好好休息,等身体恢复好了再出来呢?”

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向外涌的眼泪。在年长的人面前,任何试图掩盖情绪的做法都是徒劳的,他们就像生活的镜子,所有蛛丝马迹终会在他们面前显露无疑。

回忆与思念随眼泪翻腾,引起胃里一阵抽搐感。我幻想着,如果此刻男友也在,我们一起来见到老人的场景会是什么样。

老人的面孔在泪眼里模糊,我赶忙用手背抹了抹,才看到他心疼的表情。他没等我的回答,也没追问,只是掏出折叠整齐的手帕递给我。

“我还跟男朋友分手了。我很舍不得,但是没办法,我不想他以后受更大的伤害。”吐出压在心里的大石,我长舒一口气。迎着海风,脸上残留的泪很快被吹干。

老人轻轻感叹:“年轻的爱情啊。”

他停顿片刻,我没有插话。“差不多和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我也经历过一次分手。只是事到如今,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和我分手,还用那么决绝的方式。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无话不谈,是爱人更是知己。我自以为我们感情很深,却没想到会结束,而且那么仓促,她连面对面的告别都没给我机会。”老人娓娓道来,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您后来联系过她吗?”

老人点点头,“试过不同的方式,但没有任何消息。所有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包括她的亲戚和不常联系的朋友,她都交代好了。”

像是被什么堵住心脏,胸口一阵压迫感。 我长吸一口气,再缓慢呼出。或许我知道为什么。但我没有说出这个想法,我无权猜测。

“她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海浪奔腾,在我眼中失焦,“后来呢?”

“后来我搬到这里,在这片对我们有着特殊意义的海滩附近生活,想着某天她或许会突然出现。但她没有。”

老人没有继续说,我没再问。

两种情形都很残忍,独自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答案,或与新的人相伴但心里始终另有所念。我不知道对承受结果的人来说,有没有一种情形会比较容易接受一点。我只知道对不得不离开的人来说,相比被迫生死相隔,在生命结束前主动选择离开最爱,是唯一可做的「变更命运」的最终举措,也是能给留下的一方一点点念想和希望的做法。如果对方不知道为什么结束,那整件事就只和「一段亲密关系戛然而止」有关,和「生命结束带来的后果」无关——这,正是我的做出的选择。

老人面容平静,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您觉得,爱人死去或离开,哪个更让人痛苦?”

16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回答,我跟随他的脚步静静地走向夕阳。余晖洒在海面,随着波浪反射出一波又一波耀眼的光。浪花在我们的脚背起舞,一簇簇盛开,再很快破碎,然后消失不见。

“因为无能为力的分别,而使活着的日子充满遗憾,最让人痛苦。”

风吞噬着老人的话,与海浪一唱一和,凛冽高亢。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撞击胸腔,大脑像因为血液的迅速循环骤然清晰。

我就像迷路很久的人终于遇到路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位老人像是未知世界派来为我解惑的智者。他依旧静静地向前走,脚步没有发生改变,神态也没有任何变化,和两年前我远远观察他时一样,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仍然没有觉察到现在这个不完全陌生的人,眼里感激的目光。

“这真是一片充满故事的海滩啊,”老人突然感叹,“早些时候我坐在那边,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男孩过来和我打招呼,说他曾经和女朋友见过我两次。可我居然毫不知情。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儿,他给我讲了那两次偶遇我的故事。最后他还问我,几年前听的是谁的歌。”他转头朝我眨眨右眼——

我霎时涕泪倾泻,心中的悔恨和狂喜冲撞,汹涌澎湃的情感盖过海浪声和风声,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老人驻足,拍拍我的背部,节奏轻缓,帮我从强烈的情绪中缓过来。

暖红色的天际透过我眼里翻滚的液体摇曳荡漾,我总算用嘶哑的嗓音问道:“那您当时听的是什么歌呢?”

笑容在老人脸上铺展开,他的眼角和嘴角被挤出褶皱,像记忆中我祖祖笑起来时的那样可爱:“嗨——几年前的事我哪记得呐,通常就是随便听听,有时候也会听听广播。”他有点调皮的神情和这明显迎合了我三年前的猜测的回答,让我破涕为笑。他指指我们一直在走向的方向,装作像电影里的绅士那样,把帽子戴上再揭下,朝我微微鞠躬,示意作别。

17

黄昏的余晖中,我奔跑、停下张望,再继续跑。

终于找到一直渴望的身影。面海而站的他看到远远奔向他的我,立即朝我飞奔而来。我来不及看他的脸,也不顾奔跑的喘息让喉部剧烈疼痛,不顾一切,将自己抛出去,投入熟悉的温暖怀抱。久违的拥抱。我边哭边说对不起,为不辞而别道歉,解释身体情况。我们紧紧相拥,滚烫的液体滴在我的头上。

夕阳的最后一抹亮光被海平线湮没,我们躺在沙滩上,久久地十指相扣,互相注视。晚风轻拂脸颊,亲吻我们红肿的眼睛,也舒展着我紧绷了好久的神经。我好像从未感觉过风如此温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身体如此放松。

奔波的劳累终于在我放松时席卷而来,倦意和男友掌心的温度糅合在一起,与他凝视我的目光、他扑扇的睫毛交织成催人入眠的漩涡。

“我就只睡几分钟哦,等我一小会儿好吗……”

18

腹部传来一阵压迫感,我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眼角湿湿的,用手指抹去。半坐起身,猫猫趴在我肚子上缩成一团,两只前爪叠在身体下,正脸朝向我,像刚被我坐起的动作吵醒的样子,海水般湛蓝的眸子直直盯着,瞳孔如海底深不可测的沟壑。

清晨的阳光被灰色的窗帘挡在屋外,屋里出奇寂静。我起身,穿过同样安静的客厅进入厨房,给自己倒杯水,痛快地一饮而尽。然后返回房间,拨开窗帘布,同时向左右用力推滑,阳光瞬间倾泻而入,猫咪被突然投射进来的强光刺激,懒洋洋地站起,舒展四肢,跳下床跑出去。

我将紧闭很长时间的窗帘完全打开,静立在温暖的晨光中,仰面迎接光的拥抱。我闭上眼睛,沉浸在记忆中的、和刚刚梦中的那片海。

房间里的微尘刚刚被搅动,现在在金色的阳光中氤氲起舞,墙角的黑色背包在重重叠叠轻快舞蹈着的光尘中静静等待,无声无息。

我挪动脚步,走近,蹲坐在墙角,在刺耳的拉链声中第一次打开背包。从里面一件一件取出。

我们一起看过几次的电影《玛丽和马克思》美版DVD。

我送给他的Que Sera Sera纪念唱片。

一张整齐折叠在透明盒子里的手帕,是他爸爸的遗物。

他和我分手后,被我打包退还给他的礼物之一《梦》……

滚滚而来的回忆随着仍带有他气息的物品被取出,如洪水般将我淹没。我任随泪水模糊视线,将一个一个回忆轻轻放置在地板上。直到找到躺在背包最底部,写着我名字的信件。

然后,他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天,是我得知自己喉癌晚期的第七天。”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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