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给生活 | 《做一个幸福的人》后记(八)
编者按:曾经飞来横祸,总有一些阴冷、无助与黑无明的绝望会缀在斑驳的生命色彩里。但酿酒沉心,种菜成情,寇姐的文字也因之有了天性爽朗与后生宽恕,做一个幸福的人,愿你我皆如是。
作者寄语:前面几篇自给系列是相对完整的单元,但在墙内歌舞升平的语境中讲生存危机、粮食安全总是不讨喜。寇姐说接下来准备换个口味,会讲一些现代人应对生活问题的实用方法,而承上启下的责任便由这篇后记去担着吧。
作为村庄酿酒师傅,在台湾做吃吃喝喝课程老师,开头我总问:“今天你吃了吗?”以此拉开恐怖故事的序幕。现代人食品安全问题此起彼伏,世界就是这么冷酷。
对我自己则要温柔很多:“今天你幸福了吗?”
今天你幸福了吗?——早起霜花如雪,寒风划过,好冷!
怕的不是冷,我在深牢大狱里经历过比这更冷的冬天,怕的是身体不合作。数九寒天,我在福建丹云,大山深处一所废弃的小学里酿酒写字,每天跑步,必须让身体暖起来,不然这部老机器会停摆。
太阳出来霜就化了,仿佛那些寒冷与冰霜都不曾有过。跑一跑冻僵的人就能活回来,先是霜结的血会化开,锈蚀的关节也慢慢滑润,最后手脚趾尖都会暖酥酥的,如同新生,给人一种美妙的错觉,仿佛那些岁月和经历,并不曾写进我的生命。
喜欢这样的感觉,跑得慢不要紧,只要能把冷和痛甩下就好。跑起来,就有可能甩开曾经,成为一个新人,让我觉得幸福。
下雨的时候,就在走廊跑。空气中弥漫着海子的诗句,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走廊的尽头我两手空空,冻僵的指尖握不住一颗雨滴,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从现在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亲爱的你已经发现,我篡改了诗人的经典——幸福,怎么能等到明天?
跑步让人幸福,酿酒也一样。
我要在这寒冷的冬天酿酒,酿很多酒。我冷了可以跑步,但酒冷了跑也没用,酿酒菌会停摆。或者可以等,等到春暖花开。但幸福怎么等?以我的急性子,怕是等不到就急死了。而且就算我能等,酒也等不得,酿酒菌细微的生命倏忽即逝,酒生苦短,须及时酿造。
于是我在冰冷的屋子里搭起帐篷,引来电线插好电锅打“保温”——关上帐篷成一统,妥妥已是酿酒菌小天使喜欢的温度。
一直对自己堪称强悍的动手能力沾沾自喜——幸福如此重要,怎么可以等?
世界越冷酷,越是要幸福。
后现代幸福
在台湾陌生之地成为农夫,是我五十几岁今生最大的福分。靠双手自给自足,活成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在现实局限和内心向往之间,用吃吃喝喝重建与这个世界的连接,真正的收获,是自由,是现代人在权力系统重重围困之下弥足珍贵的生命自主。
就像被投进了时光机,我跌落在另一个时空的幸福里。如此耕田种地不是属于过去,而是属于未来,是网络时代之后的后现代。
“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在这样的时空里,刚一开始很不适应,总免不了感慨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社运青年赖青松告别台北深耕宜兰,特立独行首倡“谷东制”,不仅非政府非企业,也非环保社运ngo。那一年,他还不到三十岁。三十岁的时候我在哪儿?
杨文全三十岁已参加了三次助选,选市长选立委选总统悲欢离合,都亲身走过。五十岁发起“俩佰甲”用开放社群的理念培育新农新天新地,而我五十岁的时候在牢里……
当然我没有继续纠结“扔还是死”,而是学会了换位思考,庆幸成为他们的农友。
我亲历了邻田农友杨文全的第四次助选,猜一猜这回选什么?选的不是满头白发的联合国秘书长而是三十而立的美女镇长。
赖青松把自己种在土地里,除了太阳不看任何脸色,过资本而不入,过选举机会、政治利益、行政职务不入,“做自己,就是做倡导”,以此与这些巨大力量有效对话。
权力系统笼罩四野,现代人概莫能外,倡导者尤其尴尬。我看到了另外的可能性。
在工业革命、信息革命之后,在社会运动、政治运动之后,在现代化、民主化之后,引领社会变革的力量是什么?如何起作用?
台湾社会转型教训积累,先行者生命寻觅经验历练,他们摔跤碰壁交学费,我则坐享其成。台湾的此时当下,是我们尚且遥远的后现代,亲爱的,你要知道自己多幸福。
引领变革的力量
学校教室楼梯两边挂了许多“永泰名贤”,拐角处是宋代爱国词人张元幹“……金兵围汴,秦桧当国时,入李纲麾下……曾赋《贺新郎》词赠李纲……”
赖青松当年人生困惑围城选择说走就走去种田,而不是给长官奋笔疾书。不管怎样经天纬地的谋略,只要与权力折冲,不管是心有所属还是身有所属,难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依靠”“依赖”“依附”,各自种种,很难扯得清楚。
只有击壤而歌才能唱得出“帝力于我何有哉”,击茐板奏章不能、击电脑键盘不能。
杨文全半百之年弃文从农,这位友善种植的农夫,可能是我见到过的“最不友善倡导者”。
总说要“让他们看不到我们的后尾灯”。“他们”,视当时对话语境,可能是政府部门、政治人物、学者专家、企业资本、或者民间团体社运组织等等等等,总之是他的倡导对象。
不要欺负我不开车,让人看不到后尾灯怎么倡导?
后来发现,“俩佰甲”确实让人看不到后尾灯。
“谷东制”非政府非企业非社运跳出三界之外,每一位农夫和自己的谷东自成系统,都是没有边界出入自由双向自主选择的扁平组织。如此独立个体群聚的开放社群,“俩佰甲”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to be or not to be”都任性得让人找不着北。某次主委(相当我们这边的农业部长)请杨文全召集座谈,但他却溜之乎也:“他是带着目的来的,但这里的人全都有自己的想法各自独立,怎么召集?”这样一个没有身体从属和精神效忠的群体,没有领导关系命令效力,不易收买也无从威慑,任何权力系统都吹不得也拍不得。
不论顺着导还是逆着倡, 如此一骑绝尘,真真看不到后尾灯。
开放社群,这种自组织的组织化,是人的未来组织形态。此言所指,不是开放社群将取国家权力、资本权力以代之,不是成为新的权力中心或者跻身权力系统。开放,让个体权利拥有了权力系统之外的可能性……这个话题一言难尽,是我未来书写的内容。
我感慨自己的幸运,有幸亲身见证。
在中国一直被告诫“提前半步是英雄,提前一步就是烈士”,台湾当下的先行者,只是未必危险如彼。终当潮流涌动大风起兮,站在风头浪尖的,往往不是最早上路的人,他们甚至不在青萍之末,因为提前太多,以至于先行者的脚踪风过无痕,早已无从追寻。
诚然有人风光无限,诚然权力系统无远弗届,但这才是真正引领变革的力量。
“谷东制”+“开放社群”的价值,被这个世界低估了。
小小台湾几十年积累,有一种价值,被这个世界低估了。
如何实践幸福
几年前“颠覆国家”飞来横祸:“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么多年不论一线行动还是社会观察,公共追求与生命修为,皆皆指向“公平正义社会”+“幸福完整个人”,自信仰俯不愧天地,我不怕拷问。
怕的是这罪名指向的结果,不仅半生积累毁于一旦,也在权力系统碾压之下身心破碎。面对困难、承付代价不可怕,怕的是失去我的创造力。
本为疗伤远走天涯,被开放社群吸引驻足深沟晴耕雨读,得获意外之外的报偿。这片土地滋养了我,能够用双手为自己创造幸福。
在台湾学会一个词“小确幸”。字面解释是“小而确定的幸福”。但我见到的不是小确幸,而是幸福本人。不论“谷东制”之于赖青松、还是“俩佰甲”之于杨文全,或者柚子酿造之于扣子,可以小、但一定确定可行,得以让生命自主和精神自由在与权力系统的拉扯中寻找均衡,成就独立精神自由意志的人。
每个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但农友汇聚,已占深沟周边半壁江山(注:台湾有机与友善种植面积不足1%),更重要的是,能够此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倡导,但首先是生活。这些后现代农夫在成就倡导,也在成为幸福完整的人。
特别强调“后现代”,善用现代成果,但又不为之所用。是在重新定义农夫与现代生活的关系。
不管古代、现代还是后现代,成为完整独立的自己,才能自主决定与权力系统的关系而不是被决定。
上一本书《亲自活着》,封面书名用了印刷体。我的书一直请家人题写书名,老爸与儿子皆皆一笔好字。但这回老爸“年纪大了写不好”,儿子则“太忙了你去找别人吧”。
所有感慨纠扯内心剧场跳过不提,我提醒自己:不必改变他们,也不为他们改变自己。
不仅要有清醒的头脑识别权力剥夺、有能力承付生命代价对抗压迫,也包括我爱你但不会因此放弃我自己。
这是我一生的功课,学习在爱里成为我自己。
这样的冬天里,还能说幸福吗?
这个冬天足够冷,但照样酿出几十种酒,写了这本书,还种下第一批马铃薯。
世事颠倒,一切不美不好皆有可能,唯种子与土地不会辜负汗水。不论天气阴晴世事冷暖,因为耕种、因为酿造,总能够创造幸福。
然后收拾初稿回故乡,窝回泰山小屋完成最后修订。春节期间自绝于网络,闭关赶工。
这个带着幸福的书名,在修订过程中慢慢走来。写作,也是让我幸福的事。
二月重回信息红尘,惊觉世上千年。闭关前武汉肺炎尚且“可防可控可治”,在我书写幸福的过程中感染过万,从深圳到北京,我的儿子和家人,都在人人自危的疫区。
必须承认,我真的是被打击了,委顿了很久。
不怕面对痛苦,怕的是这样的冬天里没有幸福,是我自欺欺人。
同样跳过那些纠扯与感慨,最终决定:世界越冷酷,越是要幸福。
从现在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把自己也像种子一样种进土地。
我爱的人,祝愿我们都能成为自己,在尘世获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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