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伯格《观看之道》:除掉艺术周围那些虚假的虔诚和神秘
《观看之道》是英国艺术批评家约翰·伯格 (John Berger) 在1972年推出的4集短小的BBC纪录片和同名书籍。他用影像和视觉研究的方式解释和延伸了瓦尔特·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 对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思考,同时也探讨了女性作为被观看对象、油画自身的矛盾以及广告与资本主义的白日梦等问题。在这篇文章里我会着重总结和讨论约翰·伯格在纪录片中谈到的关于机械复制技术对艺术作品带来的改变、艺术的神秘性和去魅的问题。
20世纪普及的摄影技术对艺术最大的改变在于大大增强了后者的可传播性。曾经被摆在教堂里受人供奉、与建筑相得益彰的绘画,在现代变成了挂在你家墙上的明信片,或是杂志里的插图。它们由圣像(icône)转变成了图像(image),转变成一种内容、信息和视觉语言,并经由各种媒介传播展现到你眼前,正如约翰伯格所说的:“启程朝圣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现在启程旅行的则是图像。”
复制技术也改变了我们的观看方式。在博物馆,站在作品面前,展示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整幅画作,所有的元素同时存在。即使我们凑近观看,绘画的细节也无法以我们想要的比例放大。而在影片剪辑中,我们可以将所有的细节放大,然后重新排列,再配上音乐和旁白,使原本静止无声(silent and still)的绘画成为一个带有时间轴的叙事。
正因为绘画是静止无声的, 所以图像的含义很容易被人为篡改和操纵,从而使作品原本的意义面目全非,但这并不一定是个坏消息。20世纪以前的图像生产被艺术家所垄断,而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可以生产图像、传播图像和接收图像的时代,或者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的时代。举个例子,在拼贴艺术(collage)中,将杂志、报刊或海报中的文字和插图按照作者的意愿拼贴,用来描述经验或重建经验。在此处,图像承载特定的信息,它是同文字一样的一种视觉语言。约翰·伯格还十分具有前瞻性的指出:“说不定我们可以像用文字一样用图像来交谈。”(说的不就是表情包吗!
所有这一切(复制技术和数字技术的发明、艺术的自我变革、以及因疫情而被迫选择的线上论坛、线上艺术展览等)都旨在减少对艺术和知识的垄断,将其大众化和平等化,而扼杀这种自发过程的,正是笼罩在艺术周围的,一种虚伪的“神秘化”。这种虚伪的“神秘化”不是一日建成的,它是由各个方面的各种力量携手构建的。最明显的力量要属于那些端庄典雅的、保存着之前世纪人类文明遗产的大型艺术机构(institution)。
绘画常常展示财宝,但绘画自身也是财宝。美术馆就像一座宫殿,但他们同时也像银行,晚上闭关期间,他们严加守卫,免得这些财宝被偷走。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像神龛里的遗迹一样,被孤零零的挂在一间房间里,隔上防弹玻璃,与观众保持距离。同时为了防止画作褪色,灯光保持低亮度。为什么要如此重要的保护和展示这件作品?最直接的原因来自于它是达芬奇的真迹。因为是真迹,所以是美丽的。站在它面前,你会莫名其妙的感受到那种独一无二的真实性,仿佛周身的一切都沐浴在蒙娜丽莎的微笑中,她的笑容是那么的具有感染力。这就是本雅明所说的,艺术作品的“光韵”,或“原真性”。关于艺术,几乎我们所学所看的一切,都在鼓吹我们期待类似刚才这种态度。在当代,这些古老的画作获得了某种新的感染力,但这并非出自它表现的内容,也并非出自它的含义。它再次变得神秘起来,因为它的高贵的市场价值,市场价值来自于它是原作。
当我们去卢浮宫的人山人海里看蒙娜丽莎时,我们看到的是什么?真的是为了去看她的笑容吗?可是隔着几米远,同时被人群层层包裹,你真的能屏气凝神耐心观看吗?为什么不在维基百科上下载7479×11146的超清大图?我并不是要说,站在原作面前没什么可体验的。只是当我们一窝蜂去狂热追捧某样东西的时候,我们应该清楚我们追捧的是什么。用约翰·伯格的原话说:“除了对它诚惶诚恐,除了它们是幸存之物,除了它们是真迹,除了它们那荒谬的价格,它们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但只有除掉艺术周围,那些虚假的虔诚和神秘,才能见真章。这些虚假的虔诚和神秘,通常和货币价值挂钩,但它们始终打着文化和文明的名义。而这其实是,用来弥补在摄影复制技术下绘画所损失的某种东西。”
艺术作品再次变得神秘起来,除了机构和商业的运作,还有一部分重要的原因来自于艺术史学家。艺术书籍上的图像(包括艺术作品本身)都是简单易懂的,但文字部分就很晦涩了。我们有大有可为的图像语言被艺术专家们固守在狭隘的小圈子里。这些作者好像要故意掩饰图像一样,好像他在害怕它们简单易懂。故意说些假大空的话,他们似乎不想让我们用我们能懂的术语去理解。这就是艺术作品的神秘化(mystification)。那些写艺术、谈艺术、教艺术的人,常说艺术高于生活,把它变得像一种宗教。现代技术和传播方法都致力于改变视觉艺术在过去的意义,将它们去魅,并使其世俗。但大多数使用这些新技术的人,那些写书,出电视节目讲艺术的人,都还很迂腐。他们把艺术鼓吹成一些神圣的东西。可这神圣的东西并不是艺术的本质。而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是这些迂腐的学者们最擅长的东西。但这些人并不代表所有的艺术史学家,比如艺术史学界的奇葩——Daniel Arasse,他教我们如何摆脱掉这种“神秘化”教育,纯粹的观看那些本身并不复杂的艺术作品。
观众也是艺术神秘化过程中的重要一员。我们的目光决定了对面的艺术作品神秘与否。这一点我在前面的一篇文章中已经详细谈到(ByeArt.02 艺术应该高高在上嘛?),这里就不再赘述。我们发现,艺术的神秘性总是服务于某种特定的利益,或是宗教、或是商业、又或是社会地位。艺术的工具性在这里体现的非常明显。艺术好像一直都不是自己的代言人。有时我不禁会思考,艺术在服务完宗教和商业之后还能服务什么?“为艺术而艺术”这种假设是否存在?如果是,纯艺术的位置在哪里?而艺术的未来又会是什么?
或许你可以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