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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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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拉拉到了中年|人物访谈

秋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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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5岁的大陆拉拉于是在“凤凰卫视”上出柜,由此走入大众视野。她也是成爱公益小组的发起人,经营了16年的酒吧“月恋花”,在拉圈很有名气,去年我曾赴成都采访了她。如今的于是已经是半退隐状态,最近撰文表示自己不再接受采访。在5月17日“国际不再恐同日”即将到来,我想重新和大家分享下她的故事。
于是在《鲁豫有约》节目上

文/秋凉

对于十一岁的甜甜来说,小荻姑妈的这位女朋友有些与众不同:虽然也被称作“阿姨”,但从来不穿裙子,留着一头短发,总是和姑妈形影不离,打背后看她们俩,就是一对情侣。逢年过节的时候,姑妈都会带着这位阿姨来家里“团年”,家里的长辈对此也习以为常。她回想自己看过的童话,公主不都是嫁给王子的嘛,为什么和姑妈一起过日子的人,是“她”?

甜甜不知道,这位名叫“于是”的阿姨,是最早在电视上公开出柜的大陆拉拉之一。2006年2月2日,35岁的于是和艺术家石头(注1)一起做客凤凰卫视《鲁豫有约》,讲述了女人爱女人的故事,那时小荻姑妈已经是她的女朋友,到今年已有十五个年头。


在《鲁豫有约》上出柜

在30岁之前,于是一直和父母生活在川西南的一个小山城里。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八十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远没有今天的丰富多彩,以至于一部《射雕英雄传》就能让大伙儿着了魔,哪怕播出时间改到了早上,也纷纷上好闹钟爬起来看。而直到上了高中,她才第一次听到被称作“靡靡之音”的流行音乐。

从青春懵懂时起,于是就喜欢做女孩子的“护花使者”,也知道自己的“喜欢”和别人说的“喜欢”不太一样。有一次她和初恋女友在街道办的宣传栏里看到艾滋病的介绍,提到了“同性恋”,女友问她:“我们是不是同性恋?”于是连忙否认了,说人家讲的是西方的东西,心里却害怕起来。

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同性恋者之间的性行为会被视为“流氓罪”,而同性恋的去罪化和去病理化,直到世纪之交才得以实现。(注2)随着互联网的发展,1998年起,拉拉BBS和拉拉网站相继萌芽。1999年,北京出现了第一家禁止男士入内的拉拉酒吧“枫吧”。2000年起,凤凰卫视、湖南卫视等频道的节目开始出现同性恋话题。2001年,北京大学举办了第一届北京同性恋电影节,大陆首部女同电影《今年夏天》,与《东宫西宫》、《蓝宇》等男同电影一起进入了大众视野。(注3)

但回到1995年,在千里之外的小山城里,于是的秘密仍是一头不能曝光的怪兽。当初恋女友的婚讯传来,24岁的于是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撕开了,压抑多年的话语如鲜血般喷涌而出。在车来车往的大街旁,她用尽全身力气,向父亲倾诉道:“我一直喜欢女孩子,我很爱她。”

于是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尽管这突如其来的出柜让他大吃一惊,表面上他还是保持了镇静,向女儿徐徐讲起一段往事,说自己单位里也有过类似的女孩,也许女儿去“治疗”一下,或者出去旅游散散心,就会好起来的。

那时的于是正沉浸在失去恋人的悲痛中,并不知道这次出柜对父母造成的冲击。于是的母亲从丈夫的口中得知了真相,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但她不愿意和于是面对面谈这个话题,只是悄悄找到女儿喜欢的女孩,跟她聊天,问她:“我们家女儿为什么这样喜欢你?”

老两口开始给女儿安排相亲,于是出于内疚,也默默配合。但她始终没法违背自己的本心,相亲相了四五年,还是没法选择和男人结婚。2001年,30岁的于是去成都旅行,她第一次去了Gay吧,在那里目睹同性们若无旁人地热吻,也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圈子里被称为“T”。

2002年,于是辞去了老家的安稳工作,带着当时的女友来到成都,开了当地的第一家拉拉酒吧“月恋花”(以下简称“月吧”),化用了“蝶恋花”这个词牌名:“月亮和花都代表女人,女女之爱便是月恋花。”她的酒吧外没有悬挂任何标志,进门之后才能看见墙面上的“月恋花”灯牌。每当华灯初上,三三两两的女客像浓密水草中的鱼儿般,借着夜色的掩映悄然出没。

与电视剧里的情节不同,生活中的相依为命并不等于天长地久。于是原以为“三十而立”,到大城市总能安个家了,谁知两人很快就迎来分手结局。她开始在天涯论坛的“一路同行”发帖,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历,真诚的文字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同类,如同黑暗中的点点星光,驱走了她的孤独感。她感到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不只是在期待一个未来的伴侣,还渴望着被更多人倾听和了解。

酒吧刚开张的时候,当地的电视台曾来做过采访,于是同意了,节目播出的时候在面部做了特殊处理。2005年,她发起成立了成都Les爱心工作组(以下简称“成爱”),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善拉拉的生存环境。

接到《鲁豫有约》节目编导的邀请时,她有过犹豫:和之前瞒着父母接受的采访不同,这一次是面向全国的公开亮相,将代表拉拉群体走向主流视野,会有无数双眼睛打量起她乃至家人的生活,由此而来的冷嘲热讽乃至人身攻击也是可以预见的。她想到自己体弱多病的母亲,想到父亲送她离开老家时的无奈神情,对编导回复道:“让我考虑一下。”

一天晚上,一个年轻女孩来到月吧,讲起自己的恋人因为世俗压力,不得不与男人结婚生子时,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于是的心被刺痛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女友,仿佛又回到了向父亲出柜的那天。在拉拉圈里,这样的故事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一个人的牺牲,一个家庭的付出,可以换来更多人的醒悟,那么我还犹豫什么呢?”她暗暗下了决心,瞒着父母上北京做节目,同时对节目组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这期节目不会在四川任何一家电视台播出。节目组同意了,并和她签订了协议书。

当录制节目的红色信号灯亮起,于是似乎找到了自己寻觅多年的一个渡口,而引导她说出心声的掌篙人,正是她所景仰的主持人鲁豫,这使她放松下来,借着提问侃侃而谈。节目录制结束后,鲁豫和于是一行人合影,仍有些不放心地问她:“节目里提到你的酒吧不会有事吧,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与骚扰?”“没事,我是纳税人,做的是合法生意,不用怕。”于是说。

鲁豫说,出于某些顾虑,节目组还是对酒吧拍摄的镜头都进行了处理。她的这番细致周到,让于是心里暖洋洋的。回到成都后,她将这次上节目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发布在天涯论坛上。她喜欢写作,至今笔耕不辍。

节目播出后,于是成了圈里的名人,全国各地的粉丝寄来的礼物堆满了她的家,许多拉拉慕名到访月吧,向她倾诉自己的经历。她们大多有过婚姻和孩子,有的来自农村,甚至还有一对来自山西的老年拉拉,当时分别已有70岁和62岁。于是说:“她们太孤独了,来找我,是为了寻找一种认同。”2010年起,她的成爱工作组在昆明、成都等地组织了多场老年拉拉见面会,2012年起发起“老年拉拉口述史”项目,不断呼吁人们关注这一特殊群体。

在成都,除了以月吧为根据地的成爱工作组,还活跃着十多家LGBT公益组织,如爱白、同乐、米尔克等等,致力于不同的工作方向。(注4)这座城市有着“同志之都”的戏称,总是保持着逍遥闲适的生活节奏,对LGBT人群较为宽松和包容,这使得他们有着一定的活跃度和能见度。

2017年,成都同性恋群体做了一次街头实验,让志愿者穿上印有“我是同志,你愿意拥抱我吗?”字样的T恤,站在繁华的太古里广场上。在这段六分钟的视频里,他们收获了50多次拥抱,该视频也创造了20余万次的微博转评数据。


“月恋花”里的爱恨情仇

于是做了十六年的酒吧老板,前十四年在新南门,后两年在U37创意园,如今和小荻一起打理着同名的公众号,每晚八点半准时更新。她最怀念老月吧,那里是她和小荻相遇的地方,见证过无数拉拉的爱情。2014年,她和小荻在那里庆祝交往十周年纪念日,老朋友们欢聚一堂,因为“月恋花”走到一起的拉拉情侣们,也纷纷到场祝贺。于是将恋人们挨个请上台,一一敬酒祝福:“大家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

爱情,是“月恋花”永恒的话题。于是还记得,那些来酒吧买醉的人,喝多了就会痛哭流涕,甚至用头撞墙,或是嚷嚷着要自杀,而她们的手腕上,也总有着深深浅浅的痕迹。起初,她选择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只要没闹到出人命的地步,她总是好言相劝。但长年累月的倾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发现人世间的苦难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有被异性性侵后患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难以走入亲密关系的;有苦等情人离婚而不得,被动成为“小三”的;有陷入“甜蜜陷阱”,被陌生网友骗进传销团伙的;有为伴侣做代孕母亲“T卵P怀”(注5),最终却闹得不可开交的……

“你现在的角色是个垃圾桶,别人把所有不开心的黑暗的事情都往你这里面扔,你要学会调节自己。”做心理咨询的朋友及时提醒道。于是和小荻接受了一段时间的专业心理咨询,每次结束后两人一起回家,在路上继续聊天沟通,慢慢地将心态调整过来。“我们这儿就相当于居委会老大妈了,但也得努力不要让自己共情那么深,不然早就崩溃了。”小荻感叹道。

与十六年前相比,如今高度发达的社交媒体,让性少数群体不再那么隐形和苦情,对性别的认知、性取向的讨论也较过去更为开放。于是说这些年朋友们向她咨询得最多的,除了情感纠葛,就是伴侣之间的经济关系和生育问题,这既需要当事人的良好沟通和相互理解,也需要相关法律的保障。

2007年,于是和小荻终于有了真正的家:一个45平米的小屋。她们一起去房地产交易中心办理买房手续,被工作人员们指挥着签字、按手印,忙得头晕眼花。当写着两人名字的房产证经过层层手续,终于交到她们手中时,恍惚间那烫金的红本本竟像极了结婚证的模样。两人拿着红本本翻来覆去地看,这是她们之间现实且有份量的纽带,让许多拉拉朋友羡慕不已。随着我国成年意定监护制度的出现(注6),性少数群体在维护伴侣利益上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2019年5月24日,台湾同性伴侣在户政事务所首次登记成功。

2019年5月24日,台湾地区正式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化,此前央视四套也对相关新闻作了报道,象征着性少数群体的彩虹旗在这一刻刷爆了社交媒体。于是想起多年前,老月吧来过一位年长的客人,两人讨论起结婚的意义,于是认为结不结婚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相爱一生的人。客人正色道:“异性恋可以结婚,可以不结婚,他们有选择权,你有选择权吗?”

这句话点醒了于是,她想起了自己看过的第一部同志电影《如果墙壁会说话2》,拉拉伴侣Edith和Abby相爱一生,却因为60年代美国法律的限制,Edith没能见到老伴临终前的最后一面,也无法继承她们一起供养的房子。在随后的多年里,她陪着月吧里的朋友们,将这部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会潸然泪下。她认为,和爱人在一起就是家,也意味着责任:“不能说我们没有法律的保护,家人的认可,就可以轻言放弃你对一个家的责任和义务。”

与上一辈的于是不同,年轻一代的中国拉拉正面临着新的迷茫:要不要找男同志表演一场“形式婚姻”,给周围人一个交代?要不要和伴侣出国结婚,乃至移民定居?要不要尝试组建“彩虹家庭”(注7),用更多元的方式养育属于自己的宝宝?

在2013年上映的国产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中,海清扮演的孕妇周逸(左二)被认为是一名借精生子的拉拉。

由于我国禁止单身女性使用人工生殖辅助技术(例如向精子库申请精子),户籍制度上也存在诸多限制,因此一些渴望生育的拉拉选择奔赴海外,通过借精生子等方式实现母亲梦。“现在大家可能都不指望养儿防老了,养孩子的成本已经很高了。”于是说,她认识的拉拉朋友,选择生育往往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自己想要孩子,二是满足长辈的需要。

2016年,月吧曾举办过一次关于形式婚姻的分享会,有形婚意愿的男女同志们坐在一起,讨论如何通过婚姻合作来实现合法生育,在80后拉拉中,用“丈夫”的精子生育并且共同抚养孩子,是比较常见的选择。让于是和小荻没想到的是,90后拉拉的想法已经有所变化,她们中有过半人明确表示,不会用“丈夫”的精子生孩子,而是自行物色合适的精子,因为“丈夫”不可能对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的付出感同身受,她们必须牢牢把握自己的控制权。

“彩虹家庭”是近年来出现的一个新生事物,即使是见多识广的于是,所认识的“彩虹宝宝”,最大的也才刚三岁,他们的妈妈和其他单身母亲一样,面临着法律制度和文化层面的歧视。今年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黄细花就曾呼吁从法律层面保障女性非婚生育的权利。于是对此抱以乐观的态度:“生孩子是技术加金钱的问题,养孩子更多的是文化问题,但我觉得不用顾虑太多,时代在进步,孩子长大了自然会接受的。”


 中年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

于是开始意识到中年的来临,始于那些毫无预兆的别离。

在登上《鲁豫有约》的两年后,那场地震发生了。37岁的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是怕死的。地动山摇中,她艰难地拨通了老家父亲的电话,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爸,地震啦!”她将自己在成都的详细地址用短信发过去,心想万一自己被埋进废墟里,他至少还能知道上哪里去寻找。

这一晚,她和小荻跟着人群,滞留在附近大学的球场上,彻夜不敢回家。她抱着包裹,紧紧依偎在小荻身边不停地说话,生怕自己睡过去。

很快有噩耗传来:她的好朋友梅朵和冰哥,一对拉拉恋人,在地震发生后失去了音讯,直到救援结束,都没有找到尸体,家人只得象征性地埋了几件衣服。

在老月吧,于是给两位罹难的好友举办了追悼会,她仿佛站在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总觉得下一秒,她们俩还会手牵手出现在月吧门口,而梅朵仍会唱起她熟悉的歌:“于是的酒吧里哟,什么酒都有,就是没有我的青稞酒……”

在地震发生之后的第八年,老月吧也被夷为平地。2016年5月,月吧接到一纸拆迁令,新南门一带的商户必须在两个月内搬离,有线电视和网络的服务也随之戛然而止,一时间人心惶惶。最先搬走的是烤鸭店和点心铺,剩下的商户也无心营业,大白天都叽叽喳喳地扎堆聊天。

于是跟小荻商量:是就此放弃,还是继续坚持?她第一次萌生了退意:这一年,她已经45岁了,昼伏夜出的工作已经不那么适合自己了。她甚至考虑退出成爱工作组,向往起解甲归田。但一想到十四年来的点点滴滴,她又不由放慢了脚步。

她还记得和小荻拿到“月恋花”的商标注册证那天,两个人看着《商标公告》里的名字傻傻地笑,兴奋得睡不着觉。这是她们共同打造的拉拉之家,是她们一生的梦想,她决定继续为它做点什么,而小荻一向说干就干,很快就找来设计师一起规划新址,连做梦都是念叨装修的事情。

“当一栋楼、一条街被夷为平地的时候,让我们的内心,共同建立起更为坚实的力量。”于是在告别老月吧的公告中这样写道。2016年8月,新“月恋花”在U37创意园区里重新开张,老朋友们纷纷到场祝贺,送去了开业花篮和礼物,老月吧里的照片和装饰品,也被细心地挂在了新月吧的墙上。

位于成都U37创意园区的新“月恋花”酒吧(设计师:曾麒麟、熊娇娇)

新月吧的夜晚和故事仍在继续,但从2017年起,风向似乎起了变化。先是成都米尔克主办的 Speak Out 演讲大会受不可抗力的影响,宣布无限期停办,紧接着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相关《新规》,将同性恋归类为"非正常的性关系、性行为",引起网络抗议声浪不断。

2018年汶川地震十周年之际,于是和小荻反复掂量之后,还是决定做个纪念活动,以此向故友致敬,彻底告别地震留下的阴影,却不曾想到,这一“翻篇”的念头,竟让她们彻底告别了月吧。

对于是来说,这是一个多事之春:起初是父亲住院,而多病的母亲也需要照料,她奔波于酒吧和医院之间,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紧接着,月吧又惹上了神秘的麻烦:5月12号当天,一群陌生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对她们命令道:“限你们15分钟之内,带上个人物品走人。”

于是和小荻意识到,她们之前的判断还是过于乐观了。原本当天要举办的活动自然是办不了了,甚至连带着园子里的其他酒吧,都被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那几天,她们填表格,写报告,去不同的地方,回答不同人的问话,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何方神圣,明明酒吧已经开了这么多年,做活动也不是一两次了。她们四处托人打听缘由,才得知始作俑者是一个上了“黑名单”的敏感人物,被活动吸引而来,引起了有关部门的警觉——这是她们仅能了解到的信息。

2008年的那场地震,让天不怕地不怕的于是开始敬畏死亡,而十年后,这场被不可说力量支配的恐惧,甚至比地震来得更为强烈。她和小荻一向自认为安分守己,从未想过发大财,甚至连驾照和护照都没有,只想在这个小天地里自得其乐,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份幸福是如此脆弱,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就能让这里天翻地覆。

那段时间,于是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倒下,照顾好父母,而小荻越发战战兢兢,唯恐给朋友们带去麻烦。她们感到自己变得透明而渺小,“就是老百姓”,也因此做出了决定:彻底告别月吧,为这十六年的风风雨雨,画上一个句号。

这年9月,于是的母亲在成都家中因病去世。接到120电话上门的医生命令她将母亲的衣服解开,说做完心电图之后才能去医院开死亡证明。小荻见于是手足无措,哭成了泪人,便主动上前代劳。这一幕被于是铭记在心:她感慨爱人的勇气,帮她承担起一个子女的责任。“此生遇到小荻,何其有幸,她让我不再孤独,不再迷惑,坚定地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之后,于是不忍父亲落单,和小荻商量后,决定自己搬去陪父亲同住,小荻仍然住在原先两人生活的小屋里,每周也会抽几天去于是那边作陪。于是父亲见不到小荻的时候,就会催促女儿:“你过去给小荻做做饭,洗洗碗,她也轻松些。”他很少和女儿谈起过世的妻子,只是细心照料着妻子留下的花儿,于是见到花儿开得热烈,心中既欣慰又伤感。

2019年3月,于是的爱猫也去世了,那是一只名叫蛋蛋的白猫,从月吧刚开张的时候就陪伴着她,一直是她的微信头像。弥留之际,它用那双蓝色的眸子久久凝视着主人,十四年来的陪伴之情,化为了无尽的温柔与不舍。于是轻声呼唤着它的名字,直到它在自己的怀中停止了呼吸。她想到“众生平等”,想象着蛋蛋的灵魂被护送到另一个世界,她发现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还会与蛋蛋,与母亲,与所有深爱过的一切重逢。

老猫蛋蛋的生前照片(2018年)

告别月吧后,于是和小荻的生活越发简单,不时和朋友们喝喝茶,摆摆龙门阵。6月是同志骄傲月,世界各地都陆续开启了彩虹主题的庆祝活动,她们也去参加了成爱组织的第十一届彩虹篮球赛,老朋友习惯叫于是“老大”,年轻的新朋友却一本正经地喊她“于妈妈”,让她忍俊不禁。

她想起多年前归乡时,三姑父拿出相册,讲起他们去加拿大探亲的见闻,其中一组照片是一群奇装异服举着标牌的人,三姑父笑着解释道:“这是同性恋在游行,外国就是怪得很,男人可以和男人结婚,女人可以和女人结婚!”当时她面孔发烫,盯着照片不敢抬头。转眼间,她已经走出了黑暗的隧道,从“月恋花”里生长出的爱,也如影随形地给予她力量。

最近,于是收到了一件T恤,是小荻的侄女甜甜用零花钱买的,这让她很开心,特地拍照发到朋友圈。她的另一只猫邦尼正年轻,虽然因为口腔炎拔了牙,但胃口反而更好了,每次吃饭都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吹气球似的胖了起来。

在往返于父亲家和小荻家的公交车上,她重新读起了王小波,窗外风景变得如梦似幻,她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光,回到了母亲的怀中。朦胧中,她感到车身停止了晃动,抬头看见乘客们纷纷下车,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四散开去。

“到站了,我也该下车了。”她合起书本,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笑容在脸上绽放开来。


注:

1.石头,苗族人,生于1969年,从事绘画、摄影、独立影像等艺术工作。2000年,石头在湖南卫视的“有话好说”节目中公开出柜,成为中国内地同志第一人。她曾在我国第一部女同性恋题材电影《今年夏天》(导演李玉)中担任主演,该片曾获2001年威尼斯国际影展的艾尔维拉·娜塔莉奖和2002年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类别的“亚洲最佳电影奖”。

2.1997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废除了模糊地将同性性行为入罪的“流氓罪”。2001年,中华医学会精神科学会等制定的《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将“自我和谐型同性恋”从中删除。这两个事件一般被认为标志着同性恋在中国的非罪化和非病理化。

3.据LBT组织“同语”的《北京拉拉社区口述史》记录。

4.成都爱白面向同志社区提供艾滋病咨询和文化资讯类服务;同乐主要应对男同社区的艾滋病等健康危机;米尔克则为同志群体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并从2014年起举办以LGBT人群为核心,面向公众的Speak Out演讲大会。

5.T/P是拉拉中的二元划分,T通常表现得更为男性化。“T卵P怀”即用T的卵子和供精志愿者的精子形成胚胎,再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把胚胎或者囊胚植入到P的子宫进行妊娠分娩。

6.2017年10月1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正式规定了成年意定监护制度,与法定监护、指定监护和意定监护共同构成了成年监护制度。据此,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指定监护人。

7.彩虹家庭是指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双性恋及跨性别父母及其子女的家庭,例如两女伴侣、两男伴侣及父母不止两位的家庭。

8.国际不再恐同日源于1990年5月17日世界卫生组织 (WHO) 将 「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册中除名,亦关注对于跨性别、双性恋及不同性小众人士受到的不公平对待。

9.本文于2019年7月31日首发于国内非虚构写作平台“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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