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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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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四月十二日:那麼遠的地方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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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對我父親而言,就是物理上的相遇,每一天的互道早安,一起生活一起就寢的空間。對我而言,我更會把「家」作為一種連結,即便我們已經擁有不同的生活,在內心的關心與連結才是重要的核心。距離並不是一種限制,反倒是一種對彼此生活的尊重。

「我媽剛剛晚飯後傳訊息給我,他問我說『你家地震後狀況如何?』。」

四月三號花蓮地震的那天晚上,老公把洗碗機內的馬克杯取出歸位,他站在餐櫃前對正洗好澡走出浴室的我說。

「恩?沒什麼事情啊。」

「對啊,我是這樣回答的,但他問我『你家』的時候,讓我猶豫了一下,仔細想想也是,我跟她現在已經不算是『同一家』了。」

我們對於「家」這件事情的複雜定義遠沒有這個單字來得簡單。是血緣的聯繫?居住上的地址?生命的起點?內心的歸屬?還是在人世間唯一安心的所在?

在台灣教育部字典中,關於我們日常的「家」庭、回「家」的字詞說明上則解釋道:「『家』是眷屬共同生活的場所」。而如今,我們倆之間也真的算是名副其實的法律上所謂的「眷屬」,而不只是情感上的共同關係。

我很少認真想過關於「家」這個定義。在搬家、結婚之前,我也會稱呼我的租屋處為家,我一直一直地這樣認為。住在這個所在十二年之久的我,難道不可以稱之為「家」嗎?

而我父母卻不願意如此,每當我在歷經長途漫漫的火車、高鐵之旅返回嘉義時,當我把通訊軟體打開並寫著:「我到了喔!」,我父親總會回應我:「平安到『宿舍』就好。」。明明說的是同一個地點,兩個人用的用詞卻完全不同。我本以為這只是習慣問題,但在延續數年之久的習慣後,我才發現是我倆對於「家」的地點有爭議,在我倆的對話紀錄上持續數年不斷地在幽微的地方爭奪「家」的定義權。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把嘉義當作我的家

也漸漸地與我的原生家庭慢慢分離,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伴侶,甚至也有自己的空間,不論是租用的還是購入的。

十年後我的父親還是稱這個地方是「宿舍」,也許這個宿舍的用詞對他而言是深深地牽掛,是我「終有一天還是會搬回我的老家」,現在的狀態只是暫時的。他們倆老實在太需要我們了,需要一家四口都住在一起,就算不能住在一起,起碼也住在同一座城市吧?就算不能住在同一座城市,起碼也可以住在隔壁城市吧?

我想起某次在過年後我又在高鐵站下客處把箱型車上的行李取下,對著車窗的我母親說:「那我就先回去了喔!」

我記得我父親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又要回去這麼遠的地方。」

這句話是多麽地沈重啊!也充滿了多沈重的思念與寄託,對於他而言,家庭的團聚是這麼地重要,在空間上的距離對他而言就代表了彼此之間的連結,越遠越淡薄,這兩小時的車程對他而言彷彿如同天涯海角的距離,即便台灣如此之小,實際距離也不遠,但對他個人而言,那已經是遙遠地看不見的距離。

我懂,但我實在做不到。

對我而言我父親、母親的愛太有重量,沈重地讓我撐不住,在濃烈地彷彿將要把我吞噬的家庭中,他們因著愛幫我安排工作、幫我安排生活、幫我安排午餐的便當、幫我管理宵夜種類。他們太習慣用對待孩子的方式對待我們,即便有句老話:「在父母眼中,我們永遠都是孩子。」。

這是實話,但卻也讓我喘不過氣。

 

後來,我結婚了,也擁有了自己的空間。

 

幾週前,我父親獨身一人來我的「新家」作客,在跟我一起上樓走進「家」門後,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翠綠色的玉鐲,那是我母親總是戴在手上的玉鐲。他再也撐不住,在我面前嚎啕大哭,就像是個孩子。我的眼睛落在玉鐲身上,對我父親微微地點點頭,把他擁入懷中。

對我父親而言,他的「家」已經四散分離, 甚至是「妻離子散」。在我母親過世後,去了遙遠地、不可追上亦不可聯繫的距離之外。想想,對他而言那該有多麽的撕心裂肺。而此刻,他又得接受我有了另一個「家」,而且依舊在他那所謂的「那麼遠的地方」。我深深地理解他那有些消瘦的臉龐,以及在我面前掉落的眼淚。

「家」對我父親而言,就是物理上的相遇,每一天的互道早安,一起生活一起就寢的空間。對我而言,我更會把「家」作為一種連結,即便我們已經擁有不同的生活,在內心的關心與連結才是重要的核心。距離並不是一種限制,反倒是一種對彼此生活的尊重。

我們的認知差異如此之大,以至於我們在我母親過世之前都無法互相理解,於是在她走後,我父親只能獨自接受這個事實,接受家庭離散的事實。畢竟死亡已經是無可回顧的過去,亦無可逆的時間與事件。

 

此刻再度想起我婆婆,那句輕易說出口的:「你家地震後狀況如何?」,那個「你家」代表的並不是家庭的割裂,而是對於孩子成長、茁壯後的理解與祝福。

也許我父親也會漸漸理解吧?

在我送他離開我家大門後,我幫他付了附近停車場的費用,他把車開出來,我在路邊準備送他離去。停在路邊後他把車窗搖下,對我說:「沒什麼事,你先上去吧!」,看他如此堅持,我清楚他的執拗,便也沒再勉強,囑咐他開車注意安全後便獨自上樓了。

二十分鐘後他才傳訊息過來說:「我要回家了,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猜他大概在路邊獨自等待了許久才上路吧,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停候許久。也許是感慨、是難過、是為了平復情緒,或是為了準備別離而等候。對他而言,今天離去後,我又得「回到這麼遠的地方」。

我與他之間,在血緣上的聯繫之外,那個心中所謂的「家」,已經是不同的地點了

無法稱之為「宿舍」了,這次是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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