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皮衣
父親走的那天午後,加護病房的探視時間親友們依然輪流著進到加護病房看著意外後再也沒有意識的父親。護士說父親的強心劑越加越密集,血壓掉得越來越快,他的手指發紫也慢慢轉黑,父親的手掌很腫我不太敢摸,他的腳套著我們帶去的襪子,若是脫下襪子應該也是如手掌一樣吧!
那晚父親的太太讓我們留下來跟大姑姑一起吃飯。從父親入院到告別式,我和姊姊一直都待在那些我們兒時熟悉但十多年都沒有聯繫的陌生人群裡,多半都是尷尬不知道要說什麼的狀態,常常就是安靜地聽著旁人的討論,只在他們回頭想要尋問我們的意見時,我們才稍稍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那晚飯後一行人回到父親在醫院附近的住家,父親的親人們討論著接下來的後事該怎麼處理。那段日子,除了盛下的陽光讓我感受過溫暖外,大部分的時間只要有光亮,我都只會感受著那是色調偏藍的冷色。在父親家還沒討論出太多的結論,父親家的電話響起,沒有人趕忙去接,讓它多響了幾聲,父親的太太掛上電話後說:「醫院要我們拿爸爸最喜歡的衣服去醫院,差不多了。」
空氣裡只剩下所有人的呼吸聲。大姑姑說她不去了,先讓表哥載回家,只剩我們同父異母的五個子女、父親的太太,聽最後死亡的宣告。
讀著《挪威的森林》時,渡邊說著綠的父親死亡,以及那每次我讀著那些討論要不要急求的文章,我總會一點一點地拼想起父親走的那個午後,從加護病房的探視到宣告死亡,我清楚的從那黑去的指尖,一路回想到我在離開加護病房,哭著問姊姊說:「為什麼他死掉了?」
那應該是我二十九歲的人生最軟弱的一刻,在姊姊面前最像妹妹的一天。我在走出加護病房的幾分鐘裡,哭到全身發抖,又在加護病門的大門打開瞬間擦乾眼淚,走出加護病房。
父親尚未與母親離婚住在家裡的日子,我們一家的衣裝都是母親親手打理。母親裝扮我們兩個孩子,像是扮家家酒一樣,幫娃娃們換上她喜愛的服飾,有時她也會搞怪地像捉弄我一般,要我去當小花童,在我臉上塗塗抹抺,假扮濃妝的妖豔,還讓我坐在美髮店內一直朝她問著:「還要燙多久,我不要燙了!」。
母親職業上對穿搭的敏銳,常讓我們穿出一身不貴氣但有一定設計過的質感,讓有時我們在同齡的孩子中,像是個小小的模特兒一樣。她自己則隨著每一季的流行挑選著大墊肩的套裝像個有點帥氣的女星,或是套上過膝帶點棕色的灰色大衣,再不偶爾她有白白的長裙可以讓孩子拉著她的裙角,又或有時她會幫我們換上搭配好的條紋上衣和一樣顏色的褲子,好讓我們看起來是跟她一起的!
父親的舊照片,清一色全都是有領的polo衫、襯衫。有時是短袖的白Polo衫搭著膝上有點短且合身的牛仔褲,有時是長袖大紅Polo衫配上淺色卡其色褲,或者丈青色短袖Polo衫加上稍微緊身的深咖啡休閒褲。若是天冷,母親也給父親和我們搭上符合身型的大衣及舖棉帶帽的雪衣。
父親入斂火化的那天,禮儀公司替父親換上一身不怎麼合身的深色西裝,套上白手套,手指上還十戴上幾只金戒子。我幾乎無法直視父親,好像正視著他那僵直的身體、不再有血色的臉,就不能在心裡欺騙自己那是一場夢。
父親的太太在封棺前將父親的一件皮衣放進了棺木,她說:「那是爸爸最喜歡的一件衣服。」我不確定那件皮衣是父親離家時帶走的,還是離家後購入的。如果是父親離家前從家裡帶到他新組的家庭,那便是母親替父親買入或是在母親大量吸入強力膠縫製皮衣的那些年替父親量身訂製的。(*製作皮衣時,強力膠是必備的材料之一。)
我詢問過母親是不是有這件皮衣的印象,母親說她的確幫父親製做過一件皮衣。父親火化的那天,我應該也問過這件皮衣的細節,只是過了十多年也不太容易記起。那之後的十多年,我不斷書寫著父親,我企圖留下所有我與父親僅存在我記憶裡的畫面,慢慢地才知道時間沖淡的不只是那從加護病房從病床到大門時,悲傷將整個胸口擠壓出無法抑制的眼淚。
時間還會不斷地將自己往前推,從而立之年到不惑之年,童年的、青少年的、成年以前的父親,也都因為後來的人生不斷疊起不同的記憶,僅存一寫再寫、一說再說的這些。就像父親的皮衣有著母親的氣味,母親的人生始終有一塊缺口存著父親曾是她另一半的記憶。
*文中前幾段有些是我2015年寫在facebook上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必須回頭去找自己寫過的字。
*本來沒有想要參加matters這個活動。後來想起父親的皮衣我沒有完整寫過。關於父親我想要把寫過的弄成一本散文集,還是動手寫了。
圖:
Nikon F601 2009(日期不確定)底片機。高雄小港機場旁的戶外咖啡,可以坐在那兒看飛機起降。第一次是父親帶我們去的。它叫老爸咖啡。有時我若是想要散散心,也會去那裡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