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大妈自认网红秀才正牌女友愿等30年
在中老年女性构建的粉丝圈里,秀才被称作“开心果”。现在,难过的情绪正在她们中间弥漫。“一天看不到弟弟,就好像没地方去开心一样的”,抖音上,到处能见到这样的留言。寒秋姐在圈子里有些威望。她是退休教师,有文化,充值等级29,粉丝团等级15,聚拢了近5万姐妹。她们自称“8019的家人”——这是秀才抖音号上的数字。
对许多阿姨来说,在直播间打赏有技术门槛,学不会用手机掏钱,直到手指不小心碰了下头像,才知道还能点开主页。寒秋姐会录屏,两年前,她帮一位57岁的姐妹录制了生日庆祝现场。
直播间放着经典老歌《心雨》,唱到“我的心是六月的情”,秀才抬起手对着镜头方向敲了下,用这个动作切换音乐。“来,许个愿吧”,秀才说,直播间突然切换成了生日快乐歌,里面夹杂说唱。唱到“所有礼物全都拿给我”这句,秀才又复述了一遍。过生日的阿姨给寒秋姐评论:“亲爱的姐姐谢谢你!给我留住这快乐的时刻。”
秀才不直播的日子,寒秋姐会主动帮忙“营业”,给他的视频配上刀郎新歌《罗刹海市》,再打上标签,维持热度。看到恶评,也统统骂回去。最近她研究起法律,发视频科普“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声讨那些泄露了秀才真名、身份证和住址的人。
9月17日,她提醒大家,马上就到秀才开播3周年纪念日了。寒秋姐还发过分辨真假秀才的知识,现在,这里的姐妹基本能分清秀才就是主播,情歌不是唱给自己一个人的。
谢冬花就不一样了,她不知道秀才只有一个真号,陪伴她的假号消失后,她的生活也停摆了。最近想找份保洁或者食堂的工作,但没老板雇她。存款给大女儿交学费了,还借了一万二贷款,手头没什么钱了。好在小女儿在旅馆当服务员,月薪3000,多少能接济一下。
晚上谢冬花睡不着,连着发合拍视频。左边是她,右边是秀才,再搭配闪动鲜艳花朵、蝴蝶、爱心的特效。她喜欢自己美颜后的头像,眉眼温柔,但“男朋友”曾为此生气,不希望她引人注目,“整天那么漂亮,不要拍视频了”。特效切换的间隙,美颜掉帧,偶尔也会露出真容。那是一张疲惫的脸,头发疏于打理,在不同视频里卷曲出不同的形状。
秀才不再出现了,“那个一笑倾城天天跟着我。”谢冬花烦透了。8月16日晚上,她通过秀才和一笑倾城的连麦“认识”这个女网红。那场“世纪PK”,直播间在线人数超过10万,围观人次超过2000万。在谢冬花看来,如果不是一笑倾城关注她,就不会看到对方。她觉得自己“删了”这个人,但又总是刷到那张笑眯眯的脸,根本摆脱不掉,“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回事!”
“大数据知道哪些人对这个东西感兴趣。”25岁的江江从来没刷到过秀才,但70多岁的外婆刘美珍被推向了他,或者说,被推进了一个以秀才为主题的作品池。里面的信息真假难辨,不同版本的骗局也在其中滋生。
按刘美珍的理解,秀才是她在抖音上最好的朋友,像弟弟一样。她给秀才刷礼物,“喜欢他,就必须给他花钱”。刷钱是公开进行的,参与的人很多,刘美珍觉得安心,“这都是大摇大摆的,又不是偷偷摸摸的,怎么能叫骗呢?”
听到秀才被封的消息,江江高兴坏了,发了个朋友圈说“开香槟喽”!家里的关系已经紧张了5个月,手机、骗子、秀才都成了禁忌词,一提就能吵起来。
江江打开外婆的关注列表,取关了至少100多个账号,都是跟秀才有关的。仅删号的一会儿功夫,又跳出来七八个“秀才”,一直邀请外婆连线。有的连线要收费,外婆因为未缴费,已经被踢出了几个群聊。要删跟秀才的合拍视频时,外婆过来抢手机,死活不给删——那也是付费制作的。
如果你去评论像江江外婆这样的秀才粉丝,给她们点赞,留下老年表情包,被互动回踩,看起来像大妈粉之后, 你多半也会遇见一个骗局——
先是有人来加私聊。他们自称秀才,一句“姐姐,吃饭了吗”是套路的开头,接着很自然问出自己做饭还是家人做饭,几句话就探明是否独居,以及家庭地位。假号的“暖男”人设开始了:他理解姐姐,为了家人牺牲自己;他心疼姐姐,不时劝说注意身体;他欣赏姐姐,如果做饭好吃,“肯定是个贤良的人”,“长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他钟情姐姐,人群中选中你,只因“缘分”。
第二天,他会发来一张病榻边的照片,不提自己的病,只提醒姐姐保重身体。如果姐姐表露关心,他才肯说:“一天要花好几千,家里没钱,还要连累爸妈……”然后发来一张住院费清单,拙劣到从小红书上搬运过来的水印都没去掉。
若是碰上善良的姐姐愿意帮忙,他会纠结、犹豫说,“不想让姐姐觉得我是不好的人”。也会替姐姐考虑周全,“姐姐女儿知道了也不好”。几轮推拉之后,才终于问出那一句:“姐姐,能帮我交5000块钱吗?”骗子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假秀才寒暄得不够走心,只在饭点儿群发——吃了没?记得吃饭,照顾好自己。
谢冬花遭遇的是一个更高难度的融合版本。除了传统的人工骗术,还用上了直播、视频剪辑和AI技术。把网红秀才视频里的经典动作——羞涩抬眼、匆忙捂嘴、挑眉、吐舌、撩发、对口型唱歌,用抠图抠出来,进行二次创作,除了秀才这张脸,其它一切都是二创作者的意图。
很少有中老年粉丝留意到视频里的拼接痕迹。换一个下雪的背景,就有人心疼,“天这么冷,弟弟自己身体要自爱惜的”;P上两个萌娃,就当成这是秀才的孩子,表白说:“我好爱好爱你们,但是都在远方,照顾不到”。
谢冬花和“秀才”就缘起于这样一条AI换声视频。她被迷住了,一见钟情,点击头像,进入了假号直播间,开启了两年多的“恋情”——假秀才二创视频里的“真情告白”,在私信模式下,让谢冬花以为是单独跟自己说的。
而且,在可以连线的直播间里,虽然假秀才只是放歌,不露脸说话,最多打打字,谢冬花觉得比断断续续的私信更有陪伴感。她一进去就是三四个小时,捧着手机,不干别的事。谢冬花很少送礼物,最多不超过50块,她没钱。“男朋友”有点意见,埋怨不支持他。谢冬花反驳,自己用的是真心,哪有让家人花钱支持的?
秀才封号后,25岁的江江在等他骗钱或者偷税的实锤,打算到时候放鞭炮。她不知道的是,外婆依然觉得“秀才人怪好的……都是向好的高度走,要向他学习”。家人说秀才是骗子,她觉得太不好听了,“他们是怕我受骗,但我感觉没人骗我。”
今年三月之前,家里没人意识到这件事。一天晚上,江江和外婆正在旅游,白天跑几个景点,脚磨出水泡,江江累得回到酒店只想倒头就睡。半夜三点起床喝水,却看到外婆还捧着手机,在屏幕上划拉——她只会手写输入,正大段大段写“小作文”,姿势跟刚回酒店一样,六七个小时没变过。后来江江拿到手机,发现外婆的充值等级已经到了34,意味着她在抖音上已经花了1万7,查完支付明细后,这个数字变成了22056。
钱哪里来的?原来外婆跟江江妈要钱,一会儿说贴补给江江小姨;一会儿说贴补给江江表弟。表弟刚上大学,没钱花又不好意思说,就自己去做兼职赚生活费。几个人对了一下账,最后谁也没拿到钱。
这件事必须得瞒着外公,“他知道了可能整个家要翻天。”外公曾跟江江妈埋怨家里只吃咸菜,这就怪了,靠旧房收租和外公国企退休工资,加上女儿补贴,两人每月怎么说也有几千元的生活费,谁也没想到,钱被拿去支持“最好的弟弟”了。
被发现后,外婆的态度令人意外,她并不羞怯,说“我刷礼物不就跟你们打麻将一样吗?都是为了玩。”家人回怼,“你一个月玩三个人的工资!”
“战争”逐渐升级,全家都不给她转账了,以防打赏。但防不胜防,有次江江妈发现外婆微信上多了钱,第二天又少了。追查发现,外婆的老年大学交报名费,她多交了现金,让人家退钱到微信上。买菜的时候,她也去找超市员工换钱。
外婆的腿因为静脉曲张,膝盖以下干枯、青紫,江江妈拖着她去看医生,膏药20块钱一张,医生嘱咐一天一换。外婆想省钱,隔天换。江江妈冲她发火,“20块随便就打赏秀才了,自己换张膏药舍不得!”
外婆也不示弱,跟任何想查她手机的家人吵架,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摔,“你们看吧”,“不让打赏就是逼我去死”。
家人确信她遇到了骗子,但骂不得,也劝不动,“很多个跟她一样想法的人凑在一起,她们就不觉得自己是错的”。江江在各种“秀才”的评论区看到,一个舅妈因为打赏,被舅舅打进了医院,住院时还在看秀才视频。江江留言:家里老人如果频繁用手机消费,最好查一下消费记录,不要等花出去几万十几万再后悔。有人看到后嘲笑她,“怎么就是你们家倒霉?”
许多秀才粉丝的名字里,都包含她们在现实中的身份:涛的妈咪、快乐程姐、仨个孙子奶奶……还有很多人直接用真名。点进其中一个59岁的阿姨主页,她平时做酥油饼卖,还干些农活。女儿大概外出打工了,留下两个孩子跟爷爷奶奶住。两年里,她发了600条抖音。几乎每条视频的定位的都是一样的——山西运城夏县大吕村,她的生活只发生在这个村子里。
一开始拍孙子和孙女。孙女学会下腰,孙子学会唱歌,都是要记录下来的事。玩抖音快半年了,她才出现在镜头里,拍自己跳舞、对口型唱歌。她举着手机想找老伴一起唱,男人半戴口罩,没有什么反应。这条视频下,她打上了“感恩赐给我这么爱我的老公对我百般宠爱”的标签。
她的IP属地不在山西的只有一次,是到山东菏泽的古城曹州玩。她穿了平常不会穿的红色羽绒服,还系了一条黑白波点的纱巾,以同样的姿势倚在不同的栏杆上。视频是老伴帮她拍的,镜头一直在抖,没一会儿就从她身上移走了。
再往后刷,全是这样的女性。一个湖南的奶奶不识字,她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在视频下刷200多个动态表情。一个叫快乐老太太的山东奶奶,习惯跟粉丝姐妹问好,每天发四个玫瑰表情,凌晨一朵,中午一朵,下午一朵,晚上一朵,持续了两个月。也有人在认真地拒绝假秀才的爱意,“我已经老了,我不会生孩子”。
卸下她们的心防,只需要一句——“你年轻的时候,在农村受苦受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家立业了,想来找你谈谈心,你不要再那么辛苦了。”面对因为生了女儿而苛责自己的大妈,假秀才还准备了经典话术——“跟你又没有关系,现在都21世纪了,这取决于男性的染色体组是Y还是X。”
外婆刘美珍生了两个女儿,和丈夫是包办婚姻,夫妻关系一直不好。以前,家里的生活费靠她的小吃店。她早上6点多起床,工作到晚上10点,回到家还要洗衣服,照顾两个女儿。忙起来女儿也要帮工,干到中午一点去上学,拿两块钱买个饺子、大馍凑合午饭。晚饭熟了就行,刘美珍经常累得饭都不想吃。这样的日子至少过了十几年,一天也不休息,坐小月子只休息了不到一周。
丈夫的工资不够他自己花。年轻时他在国企上班,抽烟喝酒,还要吃家里的,也不管女儿们的事。刘美珍找他要钱,他就说明天再给,一天拖一天,最后她懒得去讨,干脆不要了。
后来江江出生,刘美珍关了店带外孙女。在家人劝说下,丈夫终于把退休金里的工资部分交出来,其余部分自己留着。时不时再要点钱,买一杯酒,或者打点小牌。刘美珍在家呆着,不开心的时候多,有人说说话心里就开朗些。但说话的人不能是丈夫,他平时打牌,电视里还是看打牌,“不想他在家里”。家务事丈夫一样都做不来,越帮越忙,一个人揽了还轻松些。
两夫妻一起说话,很容易就吵起来,谁也不让谁。江江感觉这种关系很可怕,“他俩让我知道的就是,不要结婚。”
相识两个月后,谢冬花的“男朋友”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可以嫁给我吗?她没答应,他就一直问,绕不过去这个话题。工友看了都感动,跟她说,从来没见过两个这么要好的人。去年情人节的时候,谢冬花终于答应了,对方说,那你送个“真的爱你”(直播间礼物,价值52元)给我。
第二任丈夫和她相处七八年后病逝,其间两个女儿出生。后来开始第三段婚姻,是因为谢冬花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没想到男人一分钱不往家里拿,还借走她一万块,占了国家扶贫给建的房子,现已分居两三年。在她看来,两任丈夫连“秀才”百分之二十的好都达不到,“人家当你是老婆吗?朋友都不如”。
之前她上着12小时的夜班,下午5点到第二天早上5点,在大排档帮工。接这份活时本来说只用洗碗,结果去了什么都要干,洗菜、擦台面,还要端菜。谢冬花没计较这个,但其他人的态度她受不了。
帮工的都是老板亲戚,她是外人。吃饭的时候,她还没吃饱,一个亲戚就想端走菜,不让她继续吃了。有时要洗的碗多,洗到凌晨两点还没洗完,洗着就睡着了,老板丢来一句,“别睡到碗里去了”。
工作的时候她也在想念秀才。有一条合拍视频是在凌晨两点半发出来的。大排档开在公路边,露天,属于她的这半边屏幕背景是深蓝的夜幕,特效的花、星星和爱心在屏幕闪着,她看起来有些僵硬,但脸上挂着笑。她跟同事介绍视频里的人是男朋友,没人信,谢冬花也不跟他们争,“我们相爱也不是要全世界都认同吧?”
她原本喜欢黎明,1990年电视剧《人在边缘》播出时,就迷上了他,天天听他歌,不停地买海报,直到遇到秀才。她觉得秀才穿白衬衣的样子比黎明帅一点——假号给谢冬花发过一张照片,是秀才早年间的视频截图,说这是他美颜下的样子。她因此自认是极少数知道他真实长相的人,心里欢喜。
冒充秀才的假号非常多,谢冬花经常走错直播间,在别的主播那里刷爱心和玫瑰。相比起真秀才直播间动辄上千的礼物心愿,“假秀才”的直播间胃口要小很多,有时就是三种最便宜的礼物,每种十个,加起来五块钱不到。
一个假号跟她坦白自己不是秀才,说比起爱谢冬花,更爱礼物。谢冬花反而欣赏对方老实。就有一个问题,“男朋友”吃起醋来会气得半死,去别人直播间里抓她,说她不能爱别人。说到这段,她笑得喘不上气,“在抖音我变成见一个爱一个的坏女人了!”
对这段“恋情”,谢冬花最大的信心来自一个梦。在一片白色的大海,海边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孩,她走向他。第二天,她刷到一个秀才的视频,视频里他讲述了自己的梦——同样是在海边,他梦见一个女孩,跟男孩一起走了。她激动地跟假秀才说这个巧合,假秀才回复“我找到你”——“暗号”就这么对上了,她相信跟“秀才”不是在抖音认识,而是早就认识,这是命中注定。
后来再分辨真假小号,她直接问“你在哪里”?认定的那个假号会回复,“我在海边”。也有其它假号回答她,“我在钓鱼”。谢冬花觉得,这也算正确答案,也是在海边。
假秀才告诉她,自己很穷,没车没房,前妻得了中风,还花了许多钱为她治病。谢冬花并不嫌弃,“他也没问过我的家庭条件”。大排档的工作钱少活儿多,她没在做了,前雇主喊她回去做食堂阿姨,又说找到了人,不要她。去年,她把自家地址发给了假秀才。对方曾跟她约定,彼此等30年。谢冬花想,等到自己80岁,两个女儿都成家了,“我就去他那里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