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香港前的十段音樂 一
在理工上學的時候,我住在土瓜灣的高山劇場附近。
那時候我總是自稱「土瓜灣星人」,自詡土瓜灣將是我在香港的起點,卻怎麼也讀不好「高山劇場」四個字(可能如果當時我知道高山劇場是那樣的一個搖滾聖地,我應該會更認真地學吧)。晚上如果喝酒喝到太晚,不得不打車的話,如何解釋自己的住處就變成了最讓我頭痛的事。我怎麼都記不住「劇」的發音,每次都說成「高山巨腸」,最後乾脆就在手機裡事先寫好這四個字,直接給司機看。
會了廣東話之後,我漸漸知道,香港的的士司機很喜歡跟客人聊天,尤其是發牢騷——可能哪裡的司機都是這樣的吧。不過那個時候的我,打車過程中總是會保持沈默,同時提高警惕,生怕司機不熟路,問了一句我聽不懂的問題,或是我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廣東話」。
那天晚上我從港島打車回土瓜灣,就要穿越紅磡海底隧道的時候,司機突然放起了山口百惠的歌,是她演藝生涯的最後一首《さよならの向う側》。她出完這首歌,就退出演藝圈嫁人了。網上到處都能搜到她當年穿著婚紗,在舞台上一邊哭一邊唱這首歌的影片。
凌晨兩點多,我們倆語言不通,各自沈默地聽著歌。我靠在窗戶上,看著紅隧兩側的燈光不停後退,想像自己並沒有坐在車裡、而是騎著掃帚在燈光旁邊快速飛過,嘴裡也跟著哼著山口百惠的這首歌。
山口百惠是我昭和音樂的啟蒙。大學時我在網上搜羅了她所有專輯的MP3,雖然聽不懂,但總是會翻來覆去地聽。我還在自己當時的諾基亞手機上放了她的自傳——整本書不長,只花了我幾節課的時間就讀完了。
出了隧道,的士轉進地下匝道,上了漆咸道。最後一個音符行將結束,司機把歌倒回到開頭,開始單曲循環。只是這次音量要大了許多,放著放著,他自己跟著大聲唱了起來。
大學時我也單曲循環過很久這首歌,雖然歌詞不認識,但很清楚地記住了每句歌詞的發音(可能也是因為歌詞裡英文比較多),我也跟著他唱了起來。
上了漆咸道之後,距離高山劇場就不遠了。沒等我們合唱幾句就已到站,我付錢下車,想要跟他開心地說上幾句,腦海裡千言萬語,到嘴邊卻連一個形容詞都找不到,我發現自己根本不會用廣東話——甚至日語——說出「山口百惠」這個名字。我說了聲謝謝,便倉皇跑回了家——那天晚上似乎下雨,我依稀記得雨刷在大雨中划過擋風玻璃的畫面。
直到好幾年後,我才知道這首歌香港人人都會唱,因為張國榮翻唱過它,叫《風繼續吹》。
那個「好幾年」過去之後的幾年前,我和夫人去灣仔藝術中心的電影院看了紀錄片《水底行走的人》。從戲院出來,海風涼爽,我們倆從灣仔一路散步回了西環。夫人說她看完這部電影之後,感覺自己終於愛上了香港。可第二天我們就將分居兩地,她就要離開香港、去深圳工作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聊了過去和未來,聊了六四、佔中、創作、人性,聊了電影提到和沒提到的事情。我倆手拉手走得滿頭大汗,而我腦海裡不斷出現電影裡的一個片段:在「初一十五詩會」上,黃仁逵彈著吉他,潘源良在輕聲地唱著《風繼續吹》:
讓風繼續吹 不忍遠離
心裡極渴望 希望留下伴著妳
來了香港這些年,山口百惠的歌詞我已經忘得差不多,張國榮這首的歌詞我倒是慢慢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