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絹小說的“冰淇淋”愛情
一
近現代的通俗文學洋洋大觀,作爲一大支流,言情小說的發展格外引人注目。這不僅因爲它哺育了周瘦鵑、徐枕亞、張資平、無名氏等一批有特色的作家,還出現了張恨水和瓊瑤兩位言情大師。張恨水遂成爲前期言情小說的集大成者,影響之深,甚至溢出了通俗文學的框架,及於一些非常嚴肅的藝術家。接棒的是瓊瑤,她在比較長的時間裏穩坐“情壇盟主”。瓊瑤之後,乍一看是進入了春秋戰國時代,其實還有一位臺灣言情小說作家,另闢蹊徑,成爲第三座高峯。
二
不同於張恨水的構架宏偉,社會關懷,不同於瓊瑤的哀婉低徊,雅緻悽美,席絹是以簡單、輕鬆和幽默取勝的。假如說張恨水是“正劇”,瓊瑤是悲劇(《還珠格格》例外),席絹就是喜劇的。看了《雪兒姑娘》才知道,“言情”也可以言得這般剔透輕靈,使人忍俊不禁。談不上什麼“意義”,也沒有多少“意境”,卻很有“意思”。席絹的追求,從一開始就與前輩不同。
《交錯時空的愛戀》是她的處女作,帶一點幻想,大體上是發生於宋代的古裝劇。裏面涉及到“女性地位”的問題。蘇幻兒的經歷事實上是由低到高、地位逐漸上升、直到男女平等的過程。這樣“重大”的主題,卻被席絹演繹得妙趣橫生。不從社會經濟上去考察,也不像《簡·愛》裏從財富、階級的角度去剖析,席絹的方法很直接——用愛來感化“夫君”,軟化男性主導的僵硬世界。於是蘇幻兒以“愛情”爲武器,橫衝直撞,所向披靡,征服了丈夫,挫敗了情敵,在續集《戲點鴛鴦》裏甚至一口氣撮合了三對戀人——其中包括一對深受禮教束縛的中年人。就憑着一個“愛”字,憑着自身的性格魅力,蘇幻兒大獲全勝。這種“粗線條”的勝利來得太容易,着實讓人有點懷疑,可是席絹寫來理直氣壯,稚氣的堅定別有系人心處。
比上一對“系列”更有味的是《花嫁》系列,也即《上錯花轎嫁對郎》和《請你將就一下》(後來被合爲一部,拍成了電視連續劇)。這兩則故事取傳統章回體中“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手法,設計了完全不同的女主角:武館出身的李玉湖和大家閨秀的杜冰燕。整個系列有二男二女四位主角,還有林林總總的配角,互相激發,情節源源而至,笑料目不暇接,自然就比上一組單靠一個蘇幻兒耍寶要精彩豐厚得多。寫李、杜這對姐妹花時,席絹顯然下了功夫,以至於寫到憨直可愛的李玉湖,整部《上錯花轎》都洋溢着虎虎生氣;而寫到溫婉細膩的杜冰燕,《請你》就自覺收斂起過露的鋒芒。文字風格與女主角的性格嚴格對應,在別的愛情小說中似還沒有見過。結局當然是大團圓,且是最圓滿的毫無缺憾的團圓。這是能夠預料的。假如有人以此指責,相信席絹也會有她的堅守,她曾直率地表示過:“(言情)小說是美夢的一種實現,寫成惡夢,誰看啊?”
她在寫作上並非信筆所之,是有一套自己的見解在支撐的。見解正確於否是另一回事,至少可以表明,對於自己在幹什麼,她十分清醒。比如有人指她總寫俊男美女,又常刻劃富家子弟,落入俗套,她就振振有詞,據“理”力爭:“咱們先反問一句,如果哪天席絹把醜男怪女拿來當主角,你們會接受嗎?若主角過的是朝不保夕的貧困生活,你們想看嗎?(不許嘴硬,捫着心回答)”她用筆描繪出來的世界就是公主王子的現代版,她就是拒絕沉重與傷痛,執意要搭她的“夢工廠”。她大概沒敢指望像金庸和張恨水那樣,打能雅俗,令高高在上的純文學也爲之側目。這一份“安分守己”倒也成就了她無負擔的青春和亮麗。
有兩個“特殊”,我覺得是她嘗試轉型的作品。一是《小惡魔的人間實習》。主人公不像別的作品裏那麼美若天仙,雖不是席絹所不屑的“醜男怪女”,但相形之下,男主角帥而缺乏個性,女主角有個性而不美麗。她當然明白她這麼有意識的“離經叛道”有多危險,爲了對讀者的胃口作出補償,她加了一個來自地獄的小惡魔,添上一絲奇趣。但是這次努力終於還是失敗了。全書像少了鹽和味精的青菜湯,寡淡乏味。小惡魔的胡鬧不僅沒能爲小說加分,反而把最後一點寫實的真誠也破壞掉了。另一部《浪漫一生又何妨》,採用“現實加回憶”的雙線結構,現實中的一對延用她一貫的輕鬆浪漫筆法,回憶中的一對則過着她很少寫到的“朝不保夕的貧困生活”。兩條線不是始終平行的,因爲兩個男主角恰好是失散的父子。這部小說透露出席絹創作上的野心,前半部分也真是生動感人,於活潑跳脫中又揉進了老一輩的相濡以沫,悲歡離合。中後部到了“解決問題”的階段,水準忽然急轉直下,崇尚“簡單”的席絹,在需要細心梳理的題材面前,暴露出種種不足:調侃的誇張與刻薄,對人情世故體察的缺乏,對人生的整體把握的不夠,以及急進的、跳躍式的、大而化之的收尾習慣。當她處理那些較爲單一的事件,較爲單純的角色時,她揮灑自如,遊刃有餘。而在力圖改變、揚短避長,朝難度大、挑戰高的題材與手法上靠攏的時候,她就顯得浮躁粗疏,手忙腳亂。
除了這兩次不成功的嘗試,席絹很少去顛覆言情小說的基本元素和法則,要“變”也是在“好讀”的大前提下,做局部的調整。最典型的是《這個男人有點酷》與《君須憐我》系列,和《使你爲我迷醉》與《長辮子精靈的情事》系列(別人的系列總是鍾情“三部曲”,席絹卻偏愛“兩部曲”)。
前一組故事被人戲稱爲“亞武俠”,融入了若干武俠小說、科幻小說的因子,想象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後一組我想可以稱作“亞黑幫”,言情的本質仍然不變,卻插入了有關黑社會的章節。兩組小說都有鮮活飽滿的人物,都有令人噴飯的細節,也都不乏巧思與誠意。在“求新”與“守舊”之間,席絹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四部小說中以《使你爲我迷醉》成就最高。僅在這一部作品中就寫活了丁皓、朱浣浣、石強、白水晶四個人,丁皓的“鐵漢柔情”,石強的既冷酷又憂鬱,白水晶的執着與體諒都惟妙惟肖,而身爲第一主角的朱浣浣竟是個外表像情婦,內心極純真的女人,這個反差更是創意十足。
三
有人說席絹寫古代勝過寫當代,其實她的“當代小說”,有幾部也是圓熟耐看的,雖不是劈面驚豔,“魂靈兒飛去半邊”,卻越看越有滋味。如《瀟灑出閣》,有一種慧黠的安靜;如《追尋今生的最愛》,一氣呵成,清暢雋永;再如《吻上你的心》,熱鬧機智,四姐妹外帶一個強勢奶奶,在各自的姻緣上叫人笑不可抑。不過她最具分量的一部作品,倒確實是古代的。它不單在席絹的小說中執牛耳、領風騷,而且在整個臺灣言情小說領域也別具一格,堪稱傑作。
《搶來的新娘》敘北宋年間,做綢緞生意的大富之家,大小姐君綺羅,與塞外遼國貴族耶律烈之間“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極具傳奇性的愛情。小說從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的鬆懈,江南水氣與北國豪邁的對擂也使作品視野開闊,文氣變幻。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對君綺羅和耶律烈的個性描寫。前者雖是南方女子,但似水柔情全斂藏在剛烈傲岸之中,冷冽的拒絕成爲她的典型反應。先是拒絕她眼中的魔鬼——遼人,後是拒絕來自異族宮廷的蔑視、欺侮及至“衆女共侍一夫”的試探。她對愛的忠貞,對尊嚴的捍衛使她可以不惜一切,直至跳崖自盡。耶律烈則是自負、驕傲、雄才大略,在極度的冷漠下有極度的熱烈。對君綺羅,一開始他只有佔有慾、征服欲,後來在感情的攻防拉鋸中他意外的愛上了她,這一愛便不可自拔,爲了她,他也可以不惜一切。兩人的個性與作風形成巨大的張力,其他所有角色在他們的對抗中黯然失色,或者說,都是他們驚天動地、蕩氣迴腸的愛情的試金石。(我甚至覺得《搶》一書是上好的話劇材料——尖銳的衝突、迭起的對抗、響亮的對白、大起大落的劇情它全都齊備。)兩個同樣凜冽、專一、愛走極端的戀人最終看到了對方的真心。達成諒解的那一刻,彷彿萬簌俱寂,天地間就只兩個生靈。這部小說在人物塑造、情節鋪陳、技巧運用、主題立意等方面,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席絹”這個名字,是在這一高度下才真正穩定在第一流言情小說家的序列當中。
可惜高峯成了斷崖,席絹再也未能超越她親手締造的輝煌。她後來寫了《罌粟的情人》,換了一個時代講了相同的故事——與《搶來的新娘》幾乎雷同。另一個“可惜”的,這最好的一本書偏偏是悲情的,與她的主體風格不大相符。
四
從張恨水到瓊瑤,再到席絹,不得不承認“言情派”的路子越走越窄,民國時期的充沛元氣竟演變成了如今的氣若游絲。有志於“愛情文藝”的作者,實在應當謹慎下筆,博採衆長,借鑑而不因襲,創新而不冷僻,求美而不貧弱。那時候,復興的曙光自會現於地平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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