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1984」
《1984》喬治·歐威爾 / 邱素慧譯 《二〇一六年三月四日版》
溫斯頓的房間在七層樓上,他雖然只有三十九歲年紀,左右踝上卻患著靜脈曲張,因此他只得跨著緩慢的步子,走幾級就在梯上停留一會。在每層樓的轉角處,你可以發覺電梯閘門對面牆上那張招貼上的巨大人像正在注視著你。那畫像設計巧妙,你雙腳一移動,它的一對眼睛就會瞪著你。畫像下面印著一行字:「老大哥注視著你!」
當然,你沒有辦法知道你是否被注視著,你只能想像思想警察隨時都在監視著你。他們認為有必要時,隨時可以進入你的電視幕內。因此,你得假定你所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已被人竊聽,除了完全黑暗以外,你的每一舉動都被人竊視著。
他並不這樣做,因為他明白這是無濟於事的。不論他寫過「打倒老大哥」或者沒有寫過,不論他繼續寫日記或者不寫,都沒有什麼區別。思想警察同樣會找到他的。他已經犯了滔天大罪,即使他沒有拿起筆來寫過字,仍然是犯了罪的。他犯的叫做「思想罪」。這種罪無法永遠隱秘,或許你可能成功地閃避一時甚至數年,但他們遲早總會抓到你的。
總是在晚上 —— 逮捕一定在晚上執行。突然在睡夢中驚醒,粗大的手搖動你的肩膀,電光照射你的眼睛,床的四周只看見一隻隻苛酷兇煞的面孔。這種案件大都是不經審訊,也沒有逮捕公告的。往往在夜間,人們就這樣失蹤了。戶籍冊上你的名字從此被註銷,你曾經做過的每一件事的記錄也被勾消,你的一度生存從此被否定而遺忘。你就這樣被毀滅了 —— 這通常叫做「蒸化」。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枚二角五分錢的硬幣,一面刻著「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的黨標語,另外一面是「老大哥」的肖像,他的兩隻眼睛照樣瞪視著你。無論在錢幣上、郵票上、書面上、徽章上、招貼上、香煙包上 —— 無論在什麼地方,那雙眼睛總是瞪著你,絮絮不休的聲音總是纏繞著你。不論你在睡覺或醒著、工作或在用餐、在室內或在戶外、洗澡或躺著,你都無法躲避。除了你腦殼裡的一些東西外,你身上的一切什麼都不是你的。
如果人們都相信黨方捏造的謊言,如果一切的記載都作同樣的說法;那末,這些謊言就會透過歷史而令人信以為真了。黨的口號是:「誰控制過去,誰就能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誰也就能控制過去。」凡是目前認為真實的事物,將永遠被認為是真實的。這個辦法非常簡單,只消不斷壓制記憶就行了。他們把這種辦法叫做「控制現實」,用新語言來說就是所謂「雙重思想」。
「時報」上的錯誤改正後,即須重印,將原有的報紙銷毀,以改正後重印的報紙替代歸檔。這種繼續不斷地竄改,並非只限於報紙,甚至書籍、雜誌、小冊子、招貼、傳單、影片、聲帶片、漫畫、照片、以及一切具有政治或思想意義的文學作品或文件,也必須時時加以改正。一天接著一天,幾乎是每隔一分鐘,過去的記載都被竄改,使得黨方所作每一項預言都能用文字證據來證明是正確的。
塞姆接著說:「你是否懂得新語言的整個目的是在縮小思想的範圍?最後我們將使思想罪不可能再有發生,因為將來不再會有表達思想罪的字眼。每一個必要的概念將只能用一個固定的字來表達。我們在編纂第十一版新語言字典時,已經看到這個目標了。但甚至在你我死去以後很久,這個工作仍將繼續做下去。我們所用的字一年少一年,意識範疇也總是逐漸變得狹窄一些的。等到文字改造完成,革命也就成功了。新語言就是『英國社會主義』,『英國社會主義』也就是新語言。你是否想到過,溫斯頓,到了二〇五〇年,世界上再不會有人能夠懂得我們現在所作的談話了?」
「普羅根本不是人,」塞姆輕率地說:「到了二〇五〇年,或許更早些,一切舊語言都將消失。到那時候,過去的一切文學必定都已被摧毀淨盡。喬叟、莎士比亞、密爾頓、拜倫等人的作品,將只以新文字的寫法存在,不僅僅被改變成不同的形式,且將被實際改變成與原文相抵觸的東西。甚至黨的文學也將被改變。口號標語跟著也被改變。當自由的概念已被廢除了的時候,你怎能還有『自由即奴役』這一類的標語呢?整個思想的氣氛將會不同。事實上正像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那樣,將來不會再有什麼思想的存在。正統的意思就是不思想 —— 不需要思想。正統就是無意識。」
在枝葉茂繁的栗樹下,
我出賣了你,你也出賣了我;
那裡躺著的是他們,這裡躺著的是我們,
在枝葉繁茂的栗樹下。
這場夢在他腦中還很生動,尤其是他母親把他抱住的姿勢,以及這姿勢的意義。他的思想又追溯到兩個月以前的夢。在那場夢中,他見到母親像坐在床上一樣,坐在一條正在下沉的船上,一個孩子緊抱住她,船每分鐘再下沉,但她仍仰著頭,透過黑黝的海水瞧著他。
溫斯頓不再讀下去,主要是為了想享受他這一刻安全且舒適地讀書的現實。他一個人在此地:沒有電視幕,鎖孔裡沒有耳朵,沒有人神經地監視他,他不必用手遮住書來看。迎面吹來甜蜜的夏風。在遠處傳來孩子的呼喊聲:在房裡面,除了鐘的聲音外,便鴉雀無聲。他往安樂椅中一沉,雙足擱起來。這就是享福,這就是永恆。
一個黨員從生到死,受思想警察監視。甚至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沒法確定他是孤獨的。不論他在何處,不論他醒著或睡著,不論他在工作或在休息,不論他在沖涼或在床上,他可能事先沒有警告受到監視,可以在他不知不覺中受到監視。不論他做什麼事,總受到注意。他的朋友,他的休息,他對妻兒的態度,他單獨時候的表情,他在睡中的夢話,以及他身體的特殊的行動,受到有疑心的檢查。且不說有任何真正的不端行為,就是任何細微的奇想,任何習慣的改變,任何神怪舉動,只要可以被解釋是一種內在鬥爭的象徵,一定會被探知。不論在那方面,他沒有選擇的自由。另一方面,他的行動並不受法律或任何明文規定的行動法則所節制。在大洋國是沒有法律的。這種一旦被查出有可能判死刑的思想和行動,並不明文加以禁止。這種無休止的清算、拘捕、酷刑、監禁以及蒸化,並不獨加諸於已犯了罪的犯人身上,並且也加諸於將來有可能犯罪可能的犯人。黨員不獨需要有正確的意見,並且還要有正確的直覺。許多需要他具有的那種種信念和態度,從來不明白規定,事實上也無法明文規定;除非揭穿英國社會主義固有的矛盾。假定他是天生的正統黨員(有新語言來說是「正確的思想家」),他將不必多考慮,見機便知什麼是正確的信念或適當的情緒。但不論怎樣,他受到精巧的思想訓練,這訓練從小就開始受到,其中特有的新名詞如「犯罪停止」,「黑白論」以及「改變思想」,這訓練使他不願意也不能對任何問題作太深的考慮。
一個黨員是不許有私人感情的,也不許缺少熱誠。他要假定自己經常在外國敵人和國內賣國賊的憎恨下,在黨的權力和智慧前自卑,對勝利感到凱旋。對自己簡陋和不能令人滿意的生活的不滿,必須故意不表露出來,或用這種「兩分鐘憎恨」方法來發洩,用他早年受到的內心紀律訓練,來事前摒擋可以導致其懷疑或叛變態度的思想。這種在孩子時就受到的紀律訓練的第一個最簡單的階級,新名詞稱之謂「犯罪停止」。「犯罪停止」意義是指培養一種天性,在進入有危險思想的門檻前,有臨崖勒馬的才能。這才能包括對事物不作比較,對邏輯上的錯誤佯作不知,最簡單的爭論,只要與英國社會主義有違,便佯作不瞭解,對可能導致異端方面的任何思想,感到厭倦或規避。簡言之,「犯罪停止」意味著有保護性的愚蠢。但愚蠢並不夠。相反的,正統的黨員對其自己的思想過程控制,要像軟體舞師能完全控制其身體一樣。大洋國的社會,基礎在盲目相信老大哥是無所不在的,黨是決無錯誤的。但事實上並不如此,因此黨員需要隨時隨地有伸縮性地處理問題。在這一方面的術語就是「黑白論」。像許多新言語裡的新名詞一樣,這個字含有兩個互相矛盾的意義。適用於對手,這意味著有硬把黑稱為白的習慣。適用於黨員,這意味著在黨紀律需要時,有把黑說成白的效忠態度。但這也意味著有相信黑即是白的能力,更進一步,知道黑即是白,同時忘記曾有人不作這想法。這是需要經常不斷改變過去。這就是新言語中所謂「雙重思想」。官方意識,充滿矛盾,顯然沒有實際理由去解釋這些矛盾。因此,黨拒絕了和誹謗了社會主義原來鼓吹的原則,黨站在社會主義的名義這樣做。它鼓吹著藐視工人階級的宣傳,這是過去幾世紀前沒有前例的,它要所有黨員穿制服,以前只有工人才穿制服。它有系統地破壞家庭的完整性,它把領袖的名字宣傳得像自己慕愛的家長,甚至是統治我們的那些部門,這名稱恰巧與其工作相反。和平部專門管作戰;真理部專門撒謊;仁愛部專門施酷刑;豐裕部專門令人民饑餓。這種矛盾不是意外的,也不是虛偽的結果,而是故意使用「雙重思想」的果實。因為只有調和矛盾,才能無限止地維持權力。此外沒有辦法打破昔時的統治循環。假定要永遠避免人類平等──假定我們所謂的上層人,要永久維持他們的地位──則目前的心理狀態必須是受管制和癲狂。
「在敘述方面是真的。但其中規定的計劃是荒謬的。像暗中累積知識,開明逐漸蔓延,無產階級最後的叛變,黨被推翻。你一定也預知這種說法。這都是荒謬的。無產階級決不會叛變,在幾千年或幾百年裡不會叛變。他們不能叛變。我們不向你解釋理由;你已經知道。假如你曾懷有劇烈的造反夢想,你最好放棄這夢想。沒有方法推翻黨的。黨的統治是永久的。讓這一點做你新思想的開端。」
權力就是加諸痛苦和指導。權力就是把人類的思想撕成粉碎,再把你自己選擇的方法使他形成新的思想。
在我們這世界裡,除了恐懼、憤怒、凱旋和自卑外,沒有其他情感。我們將破壞所有其他一切。我們正在破壞革命之前那種思想習慣。我們已切斷了父母與子女間的聯繫,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男人與女人間的聯繫。沒有人再敢信任他的妻子或子女或朋友。但在將來,根本沒有妻子或朋友。嬰兒出世時就離開他們的母親,像田雞生下的蛋一樣。人類性慾將被消除。生育就像發新的配給卡一樣,成為一種每年的例行手續。我們將廢除性高潮。我們的神經專家正在研究這問題。除了對黨的忠實外,沒有其他忠實。除了對老大哥的愛之外,沒有其他愛。除了對敵人的失敗和自己的凱旋歡笑外,沒有其他歡笑。以後將沒有藝術、文學和科學。當我們萬能之時,我們不再需要科學。美醜之間將沒分別。以後將沒有好奇心,將沒有生活的任何享受。所有有競爭性的快樂將被粉碎。
他凝視著那幅巨大的上身像。四十年來,他才明白在那濃黑的鬍子後匿藏的是什麼笑容。啊,殘忍,不需要的誤會!哬,頑固,從他愛人的胸懷中自我放逐!他鼻子兩邊淌著兩滴有杜松子酒味的眼淚。但一切都勝利,這場鬥爭已告結束。他已戰勝了自己。他愛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