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第二章(4)
差一點|第二章(4)
朱利安佔據了我的所有空間。我和亞當每天上午去水壩廣場找他,混到傍晚回家,路上順便要些晚餐和次日早餐吃的東西。我不再穿僵屍護士服了,時不時問朱利安借他的猩猩服穿上討點硬幣。猩猩服穿在我身上太大,毛皮耷拉下來,朱利安說我像只垂死的老猩猩。可能因為我的形象醜陋,沒有多少人給我錢。然而有點微薄的收入總比沒有要好——手機費、上網費、奶粉、尿片都需要錢。朱利安有時會跟我回船上吃晚飯,呆到亞當入睡後同我做愛,但他從不留宿。
天陡然涼下來,但只要天氣好,水壩廣場的遊客仍絡繹不絕。冬天來了我該怎麼辦?高遠遠一家什麼時候回來?他們回來後我和亞當該去哪里?這些問題停留在我的潛意識當中,不經意冒出來讓我心悸。
姨媽在電話中說,金志龍的分公司開到了漢堡。漢堡距阿姆斯特丹四百公里,差不多是上海到南京的距離。要是金志龍陪中國代表團來阿姆斯特丹參觀,定會到水壩廣場看一眼老皇宮。我的手心出汗,呼吸變得困難。目光一掃,竟真的在人群中見到了他。再一看,一個身材相似的遊客而已,甚至連個亞洲人都不是。我笑自己傻。他是那種飛行狂人,即使公司開在漢堡,人也不見得在歐洲。況且,我裹在肥沃的猩猩服中,帶著面具、齜牙咧嘴,就算他站在我的跟前給我施捨,他也不會認出我。
面具裏是橡膠的臭味兒和朱利安的汗味兒。這些味道早已不讓我噁心了,像所有的怪味兒一樣,它們漸漸滲透進我的身體,竟讓我對它們有些依戀起來。我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
晚上婆婆來電話,問我是否有托馬斯的消息,我這才意識到上次跟托馬斯通信已是一個月前了。
“他不回我的信,電話也打不通,”婆婆焦急地說。“去再偏遠的地方做護衛行動也該回來了吧。”
“托馬斯不總是一出門跑專案就幾星期也沒消息嗎?”我安慰她。“這次是時間是長了一點,可能他跑的地方比較多。他們一路走一路送救援物資,下車搭建難民營,怎麼也要一個月吧。”
“那邊山高路遠、戰火紛飛,要是一枚流彈擊中她親愛的兒子,連送醫院也來不及。不行,我一定要去把他抓回來!”
“傑克琳,你想多了。土耳其可比荷蘭大多了,偏遠地方又沒有網路覆蓋,我們再等等。”
“他會不會在路上被綁架啦?今天早上新聞裏說,有個英國人在做救援時被敘利亞反對派綁架了。”
“不會的,那樣的話早就在新聞裏聽到了。”
“我們必須報警!”一貫理智的婆婆亂了陣腳。
*
托馬斯無影無蹤,倒是前樓長亨克大爺來電話讓我去一趟“愛情島”取信。我帶著亞當從過去的公寓樓裏取回一堆過期的銀行帳單、手機帳單、廣告。我把廣告丟進垃圾桶,將帳單收到一邊。從帳單裏掉出一封信——醫院來的。我拆開:孩子出生時的住院費收據,兩千多歐元。他都快兩歲了,怎麼這麼遲才寄來?我翻了翻那疊帳單,發現裏面還夾著好幾封醫院的來信。我又順手拆開一封,跟前面的那封一模一樣。一定是醫院的電腦系統出問題了!
過了兩天,神出鬼沒地我想到把兩張收據對照一下,一看發現其中一張上面多出五十歐元的過期罰款。再仔細一看,信下方的落款寫著:“請在30天內付清,付款時請注明客戶編號及帳單編號,如有疑問請撥打客服熱線。”
我撥通客服熱線,說明情況後,電話那頭傳來敲鍵盤聲。
敲擊聲停止後,對方說:“這是亞當· 阿赫特伯格2010年12月至1月期間在我院重症監護室和兒童病房時產生的費用。”
“要我付?”
“保險公司沒有亞當· 阿赫特伯格的保險號,把發票全部退回了。我們已經多次給您發出催款單,但是您沒有支付。請您儘快把欠款及罰金全額支付,這樣我們就不用通知催款公司了。”
“您是說亞當出生時的醫療費和住院費全要我來承擔?”
“是的。”
“只是亞當的,還是也有我的?”
“您的早就付清了。”
“保險公司付的?”
“沒錯,可是您的兒子沒有上險。”
“怎麼會?”
“請您跟保險公司商榷,但務必儘快。兩次催款後仍未收到款額,我們的電腦系統就會自動通知催款公司。”
我記得婆婆曾說過,孩子出生後會自動跟母親共用一個保險號,因此我從未考慮過給亞當上險。難道她給我的資訊有誤?
我打電話給保險公司,接聽人問我要了亞當和我本人的全名後,把我撩線上上等候至少十分鐘,才重新拿起電話說:“抱歉我們不能報銷亞當· 阿赫特伯格的醫療和住院費用。”
“新生兒不是自動跟母親上險的嗎?”
“那是醫保制度改革之前,從07年起就人人都要申請保險了。”
“包括新生兒?”
“包括新生兒。”
“那我現在就給他申請一個,要額外付費嗎?”
“您可以申請家庭險,不同的涵蓋面費用不等。我建議您去看一下我們的網站,決定好了後下載表格填完寄給我們。”
我照他所說的做了。申請表不知所云,我把能填的都填了,不能填的空著。我的銀行帳戶上還剩下893歐元,將我的個人險升級為家庭險後,戶頭上只剩四百多歐元了。我需要收入,可是外頭一直在下冷雨,廣場上見不到朱利安——沒有他的猩猩服,我就無法去賣藝。他不用手機,我無法聯繫他,只能等他來找我。
夜裏雨停了,月光中拴門的麻繩在抖動,鐵板蹭擊門框發出響聲。我走到舷窗邊,看到門外站著朱利安。
“大半夜搞什麼鬼?!”
“出來轉轉。”
他醉了,站在船和岸之間的木板上來回搖晃。我扶他進屋。他倒在鐵皮地板上仰面躺下,四肢擺成大字形,褲襠間濕了一片。
“怎麼醉成這樣?!”
他沒有反應。他的自行車橫在岸上。醉成這樣竟能騎過來!我出去把他的車鎖起來,拔掉鑰匙。回到船上,地板上人不見了,廁所裏傳來嘔吐聲。他從廁所踉蹌出來,又躺倒在地上。
清晨他醒了,臉色依舊慘白,可神志清晰了。
“有阿司匹林嗎?”他問。
“十點日化超市開門後我去買。”
他的褲襠幹了,硬梆梆的一塊。我解開黑色橡膠垃圾袋,找出一身托馬斯的衣服,遞給他。“去洗個澡。”
他老老實實去洗澡,一會兒裹著浴巾出來了,鐵皮地板上一串濕腳印。他的臉泛著紅光,鬍子一大片(我沒剃鬚刀),像個印度僧人。
“你昨天尿褲子了知不知道?”
“什麼時候?”
“半夜你闖到這兒的時候褲子是濕的。”
他自己也被噁心到了。
“去哪兒喝酒啦?”
“哦,想起來我為什麼會在這兒了!”他恍然大悟似地說。“弗蘭克回來了,昨晚我跟他去喝酒了。高遠遠和孩子仍在中國,兩星期後回來。”
“這麼快!”
“弗蘭克考慮到你可能一下子找不到地方住,才暫住在朋友家兩星期的。”
“那我和亞當怎麼辦?”
“車到山前總有路,還有兩周呢!”他走到我的身後按摩我的肩。“我從來就不知道下一個落腳處會在哪兒,但也從來沒有露宿街頭過。”
他的話並沒有給我安慰。相反,人生中我頭一次為生存感到了恐懼。我把他的手從我的肩頭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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