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
二二八,學校放假,我的教室還是要上課。
因為連假的緣故,出門時還遇到了國道塞車。一進教室,我就跟學生說,今天是二二八,問他們知不知道為什麼放假。
學生說因為發生了二二八事件。我就問,那每一年都紀念,到底要紀念什麼?每年吵著要正義、要真相,你們會不會煩?
有學生點點頭,說確實很煩。真相不就是這樣嗎?都過去那麼久了,到底還要追究什麼?兇手跟被害者都死了吧,不能放下嗎?
我點點頭,再問:「好,那真相是什麼?為什麼會發生二二八事件?」
「因為查緝私菸啊!」
「本省人討厭外省人!」
「外省人欺負本省人啊!」
我又問:「那後來怎樣了?」
「就全省大屠殺啊,到處都有衝突⋯⋯」
學生回答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有些答案,已不再是透過固定說法培養成的反射動作能夠回答出來的。
「有人知道具體到體發生了哪些事件嗎?」
幾個學生說他們好像知道,有學生回答我基隆有發生掃射平民,有學生說他好像記得當時有人手腳被穿鐵線。大多數學生都有聽過陳澄波,知道他是個畫家,也知道他遇害。再問詳細一點,就幾乎沒有人答得上來了。
於是我交待了今天的任務:
去查一個課本沒有寫的,關於二二八的人或事。一個半小時之後,請把事件簡單整理,上台跟同學分享。
而後一陣忙亂,陸續有了成果。
有學生找到了一位叫楊元丁的議員,為求資料正確,還特別找了他人為他寫的別傳。而後他開始發現,這個人在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就是個熱心公益,敢做敢言的人物,可能也得罪過政府或掌權者。事件發生後多處交通受阻,民間缺糧,他到各地募集糧食,於基隆八堵等地運米,卻突然失蹤。幾日後,他的屍體才在基隆的橋下被找到。
學生在查資料的過程中發現,有好幾條記載都有出入,楊元丁的確切死因至少分成兩三種說法,且都不是很確定。
「他一定是被殺掉的啊」學生說。
「你確定嗎?」我問。
「他得罪那麼多人,又在這時候失蹤,那他一定是被當時的政府殺掉的嘛!」學生理直氣壯的推論,表情甚至有些得色。
「你真的能確定嗎?證據呢?」我咄咄逼人。
學生愣了一下,默默坐回位置上,搖搖頭,神色竟有一絲落寞。
「沒有證據⋯⋯」
楊元丁是藝人伊能靜的外公,有學生發現,有好多受難者都是藝人的家屬,驚訝地叫出來。另一個學生告訴他,那是因為受難者有後代成了藝人,受難者才會被注意到。
學生也查到了圓山事件、雄中自衛隊、二七部隊。
二二八事件發生後,有人成立了「忠義服務隊」,招募了一千多名熱血的學生加入,共同維護當時紛亂的社會。同年三月九號,忠義隊學生在圓山陸軍倉庫前廣場被集體射殺。
後來隨著新的證據出現,才發現「忠義服務隊」是由潛伏的特務所組織的,內部情治人員則四處破壞、公然打劫、毆打外省人以擴大事端,讓中央有更多派兵的藉口。
我問學生,圓山事件在發生之初,政府是怎麼對外說明這件事的?
學生回答說,警備總部說殺了許多「奸匪、暴徒」。我問他為什麼,他們一時卻說不上來。他們可以理解將死者塑造成叛亂分子,是為了掩人耳目,讓屠殺行為正當化,但他們不解的是,為什麼要殺死一千多個無辜的學生。
「他們手上根本沒有武器⋯⋯」
也有學生發現,不少事件都與學生有關。似乎當時的學生對政治特別有熱忱,對未來都充滿期待。我告訴他們不只這些,當時也有很多知識分子,對新的政府、新的時代,其實是充滿希望的。
是什麼樣的社會風氣與思維習慣,讓學生能夠自動自發組成自衛隊,能夠自主加入維護治安的組織,投身種種改革運動、救援行動,只為了實踐心中的正義與理想?
而後呢,這些懷抱著理想的熱血青年們,等來的是什麼呢?
「大人只會跟我們說,政治很危險、很髒,不要碰。」
「老師說學生的本分就是讀書,不要多管閒事。」
我說:「讀書是好的,可是你們讀了什麼書呢?剛剛你們查的這些,課本上有教嗎?」
「課本寫二二八只寫了兩頁⋯⋯」學生說。
我告訴他們,不怕,這個時代已經不一樣了。從剛才到現在,我們只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很快就多讀了很多資料,也發現了更多疑點、更多問題。這個時代已有許多新的資料公佈了,再更早一點,這些都是被掩蓋起來的。重點是我們該花點心思去找,去了解。畢竟,這是發生在我們這塊土地上的,切切實實存在過的事。
什麼叫做切切實實存在呢?那就是走出這個教室,如果時光倒退七十年,你就可以見到下個轉角有人倒臥血泊中,可能肚破腸流,可能面目全非。在你熟悉的廣場上、車站裡,可以看到穿制服的人嚴刑拷打手無寸鐵的民眾。那些人可能是你小時候生病看過的醫生,是你喜歡的老師,是你們班上愛講話的同學。
當然,更多時候你不會認識這些人,因為他們可能是與你一同生活在這城市裡的任何一個人。
是的,任何人都可能隨時被殺掉,以任何恐怖的方式,以任何罪名,無論你曾做過什麼事。
什麼叫做切切實實存在,那就是這些是離你的生活其實很近很近,近到你可能日日踩過曾經染滿鮮血的土壤。而許許多多的人至今仍不知情,還在問一年一年過去了,到底在吵什麼。
想像一下,你也許只是跟親人、朋友,甚至只是剛交往的男友還是女友,去車站約個會、散個步,突然一陣槍響,就把你愛的人帶走了。
然後你一直想知道為什麼,可是換到的是謊言,還有無止盡的沈默。
你一直想問為什麼,但沒有人回答。
而後七十年過去了,你一直在等一個答案,等不到了,只好說給自己的兒女聽,說從前從前,有那可怕的ㄧ天。
而後大家不敢再談政治了。
我的意思是,大家不敢再談論這土地能不能更好了。
這土地染滿了鮮血,虛弱地哭泣著。
什麼叫做屠殺,屠殺在你看的資料裡,只是兩個字,冷冰冰的兩個字。但我們可以試著去想,如果今天被鐵絲串成ㄧ整串,槍斃後投入海裡的人,每一個每一個,你都喊得出名字呢?
學生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我問孩子,知不知道什麼叫做歷史的傷口?
歷史的傷口不是過去發生的一件悲慘的事,傷口如果沒有被撫平,至今就依然會隱隱作痛。而什麼是痛呢?
那就是到了今天,如果有任何一個大人告訴你,不要管政治,要你們對政治噤聲,那個就叫做痛,過去流血了,到現在還在痛。
下課前,我問學生:
「今天查了這麼多血腥的、可怕的歷史,你們心中有任何一絲一毫仇恨被挑起嗎?」
學生們搖了搖頭。
他們跟我說,也許只有把事情弄清楚,才有辦法去安頓這些情緒吧。
我說是的,許多仇恨並不會因為真相大白而擴大,但是歷史的迷霧卻會讓仇恨無止境的蔓延下去。我們應該好好去了解這些,一代又一代,不能忘記。
只有弄清楚過去究竟怎麼了,才能一起想像未來該往哪裡去。
在這特別的日子,我只想告訴學生這些。
願所有的仇恨,終將歸於塵土,終將長出更好的枝椏,只為了這塊千瘡百孔的土地,本是一片茂盛森林。
(原文發佈於2019年2月28日)